吹虹霓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秦汉】【政斯】君臣合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

Summary:“他修筑了我的坟墓。我来收敛他的尸骨。”

Warning:政斯+一点隐晦的(?)友情向(?)邦何。毫无考据,纯属造谣,史盲来咯!



萧何正在整理秦丞相府的书简。

沛公西入咸阳后,诸将都忙着争抢金帛珠玉——这也并不出奇,毕竟沛公本人已经先入秦宫室,且不出意料地被积蓄三十余年的狗马妇女帷帐重宝迷得晕头转向,险些把不远处的项羽忘得一干二净。

但萧何全然不做理会:诸将自有沛公约束,而沛公自有谋臣劝阻。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于是他轻车简从、长驱直入,径自驶进秦丞相的府邸。

秦灭国不过一月,这座偌大的丞相府却仿佛已经荒废多年。堆积的公文上结了细密的蛛网,萧何命人一一清扫干净,装车搬运回去,但侍从们回报:竹简太多,预备下的车辆数目竟然不够。

萧何毫不犹豫道:“回禀沛公,明日多带军士前来运送。我今夜就住在这里。”

侍从却嗫喏几声,犹疑不定。萧何不解,追问几句,终于得到一个离奇的答案:“此地不祥,人皆盛传闹鬼。”

“……”萧何无言以对,但侍从的劝谏的确出自一片殷殷之意,他素来宽容和善,对这无稽之谈也不加呵斥,只好说,“鬼者,归也。纵真闹鬼,也是为秦二世所冤杀的丞相魂魄归于宅邸,我随沛公灭秦,正为其报仇,他何必害我?”

侍从被他一通胡侃说服,敬信而去。萧何终于解脱,在这传说闹鬼的宅子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睡到书房去——那地儿留下的文书最多,他打算先通宵阅览一遍。

于是他擎起一盏灯烛,走进这昏暗室内。

他照见一个缥缈的影子。

 

自从相秦三十余年的丞相李斯被腰斩咸阳市,这座曾簇拥数千车骑的府邸就一夕间冷落成了死地。与故丞相有关的人事一时殆尽,但有意无意地,却并无人来扫荡此处——即便后来煊赫一时的“中丞相”赵高也避开了它,而另择他地建府。闾巷中的黔首们对此也隐有议论:在月色明朗的夜里,高墙之内似乎总会传来低而破碎的絮语。

萧何从不信鬼神,对市井小民们的话只是付之一笑。他对这位辅佐秦始皇帝荡平天下的前辈不能说没有敬意,但人死如灯灭,就像同他的死亡几乎一道倾覆的秦帝国一样,那都只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天下将推举出它新的主人,另一个皇帝——这个人必定是沛公。

但同样的,这些都还只是未来的事……

于是萧何面对自古及今的唯一一个皇帝时,仍然不能不战栗失色。

“陛下……”他不能自控地如此敬称对方,“您为何在此?”

萧何从未见过始皇帝——他在秦时不过是一县主吏掾,咸阳城都没进过几次,遇见过最大的官是试图征辟他的御史。但眼前的人……或鬼、魂、精魄、心神,随便怎样指代,他的身份只有这一种可能。

萧何曾听沛公讲过他在丰西泽斩大蛇的故事,但他没放在心上,只以为这是刘季数不胜数的醉后吹牛行径之一。直到他如今小心地垂下头,不敢仰视时,才第一次相信世上果真有“天子气”这东西。

只有始皇帝,只能是始皇帝。

他还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放任自己腿一软跪下去,面前的人却已经开口道:“不必。”

萧何于是当机立断地改跪为跽,终于稍稍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也敢克制地抬头,用眼尾余光去觑皇帝的面容。

出乎他的意料,华贵威严的冠冕下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皇帝神色冷淡,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但并不以为意。

“去收敛李斯的尸骨,葬在骊山。”他的声音同神色一样冷,带着习惯于发号施令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言辞简洁,指示清晰——萧何不禁晃了晃神,十分希望沛公此时正和自己一并听着,以便他早日学会在说正事时少讲些废话——而皇帝立即察觉了这片刻失神,他顿一顿,停了下来。

“你不能么?”他淡淡问。

萧何在心里也觉得荒谬——都是举着“伐无道,诛暴秦”旗号起事的,他缘何要对暴秦之主的一缕残魂如此恭顺?但想归想,他依然明白自己无法拒绝皇帝的命令。

也许是因为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秦官;也许是因为沛公曾经歆羡地向他讲述“大丈夫当如此”……也许是因为他也有过僭越的微一动念:设使始皇帝不死,他是否还会在沛县安安静静地当着自己的主吏呢?

于是他渐渐放松下来,沉默片刻,叹一口气。

“臣能为之。”萧何低声道,“但李丞相不知葬地,必徐徐寻访而后可得。沛公虽据咸阳,项王却已破函谷关,臣诚恐时不我待。”

他的语气极尽恭敬谦逊,弦外之音却也明目张胆。皇帝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微微摇一摇头。

“这不必你来担心。”他说,“其后十年,于此复相见时,你能为否?”

萧何几乎颤抖起来,这一句话里包含了太多值得他发抖的东西了。他努力平复下来,庄重地下拜:“唯唯。”

皇帝于是起身,从俯首的萧何身边走过。一方小小的玉印掷落在他面前。

“把这方印放进他棺里。”皇帝命令道,“十年之后,朕将再来。”

 

有时萧何也会疑心,那夜与始皇帝的谈话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寐——但那方玉印的确好好地坠在他腰间呢。

无论是项王屠烧咸阳、关中大乱时,还是汉王就国、诸将道亡时,哪怕是听说韩信逃走、急得连通报一声也来不及时,他始终牢牢系着这方小印,如同系着自己的另一条性命。

汉王偶然间见过他凝神注视这方玉印,大为好奇,抢过来端详再三:“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没看出来啊老萧,你也喜欢楚歌?跟我一起听戚姬唱呗!”

萧何再三推辞,还是被他拉走听了半天戚夫人唱歌——是挺好听。但萧何虽然是楚人,对故国却并无多少追慕之意,而他忖度多年前那位自楚入秦的李丞相,大概也不会多么留恋故土缠绵之声……那么,这方印上的楚地歌谣,到底又在暗示什么?

然而萧何太忙碌了,巴蜀、关中、内帷、外廷、户口、法令、军食、政事,每一处都要他费心琢磨。从咸阳带出的那几十车书简永远伴随着汉丞相起居行动,他对玉印篆文的兴趣刚刚抬起分毫,就立即被笔迹相同、但内容总是更加清晰而严酷那些律令分走注意。

无论何处都找不到一处署名,无论何处都明晃晃地昭示着同一个名字:

李斯。

萧何对这位名重一时的前辈早有耳闻:从始皇帝初并天下起,丞相御史们的名字换过了好几轮,但在下发至诸郡县的朝廷文书里,李斯永远是出现最频繁的那一个。沛县的刀笔吏萧何总能听到有关他的传言与故事——皇帝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李斯制定了新的文字法度;皇帝听李斯之言收诗书百家之语;李斯的子女皆与公室联姻;皇帝即将游幸海上,李斯将又一次随从出巡。

诏令上的官职由廷尉变为丞相,皇帝的避讳由“政”变为“亥”,“李斯”在文书中出现的频率终于渐渐减少。

最后一次,是罪人李斯下狱,论腰斩咸阳市,夷三族。

那时汉王已经从项羽起事,正在攻打雍丘。消息传到沛公军中时,前方也恰巧递送回胜利的消息:项王大破秦军,斩李由。

这消息在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的萧何脑子里转了两三圈,他才后知后觉:从此往后,他大概再也不会听到李斯的名字了。

但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过了几年,刘季都从沛公变成汉王了,萧何依然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也必须重新追寻“李斯”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呢。

始皇帝对他说“其后十年于此复相见”时,萧何以为那是沛公用十年方能扫清天下的预言。不曾想转过年来,沛公就经陈仓故道还定关中,咸阳与骊山又复归萧何统辖。于是萧丞相一边勤勤恳恳治理关中,一边趁机寻访李斯葬地所在——当然没那么快找着。

关中残破,他想,项王斩关而入后,咸阳宫被烧毁的浓烟在城上盘旋了三个昼夜。曾苦秦苛法的父老等到的不是宽大长者,而是绵延不息的刀兵与鲜血……关中残破啊。

然后他低下头,在发关中老弱少年充实前线汉王军的诏令上盖下了丞相印。

曾在秦廷文书上读到的诸般苛刻律令忽然涌进他的脑海,沛县的主吏掾萧何也不免暗中抱怨过起草者的刻薄——换了我来,必定不会这样做。

他卷起简牍,交付给执行的官吏。侍从们见他疲惫地揉捏额头,低声劝告他早些休息。但萧何摆一摆手,重新站起身来。

“李丞相的棺椁备好了吗?”他问,“带我去看看吧。”

 

要把李斯拼起来可并不是件太简单的事。

这已经是汉王——不,皇帝七年了。自垓下一战成功后,天下到底大体稳固,纵然仍有各诸侯王及匈奴不时作乱,但终归无伤大雅。萧何也从繁杂的公事中喘一口气,预备跟随皇帝的脚步迁入长安新都。

他照例带上那几十车书简,负责运送的兵士们都已见怪不怪,唯一的疑惑是:“丞相,出门怎么还要带棺材啊?”

萧何熟练地胡说八道:“棺材者,升官发财之意也,带上吉利。”

兵士似乎又被他说服——也可能没有,但萧何并不在乎,只要他不用再回答这些尴尬问题就够了。他登上车,最后回顾一眼漆黑的棺木。

李斯就在那里面……不是特别完整,但萧何得到了新的讯报,这次前往关中,不出意料,他将完成对秦始皇帝的许诺。

丞相的车骑一路畅通无阻,萧何抵达长安城后,第一时间就去觐见皇帝。当了天子的故交对待他仍然亲切,握着他的手招呼道:“丞相一路辛苦啊!没你在这儿简直啥事也干不成,项籍把秦宫室烧得一干二净,你得再帮我营建一座。”

萧何正要应诺,却听皇帝继续往下说:“……建得好了,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呐。”

他有些愕然,伏拜下去:“唯唯。”

新的宫殿叫做“未央”,与长乐宫东西相望。萧何命人采择大木,榫卯相合,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曾修建过骊山陵墓的工匠们把斗拱与梁柱一层层地拼凑起来,壮丽的宫室初现规模时,萧何也终于着手完成他所担负的另一道皇帝诏令。

收敛秦丞相尸骨的工作推进得相当艰难:不仅因为连年的动荡使得咸阳人口凋敝,还有李斯所遭受的残酷惩处——具五刑而腰斩,按照萧何所阅读到的秦朝史书,这意味着他必须一片片地收集李斯的骨头。因此萧何每次进入放置棺木的暗室中时都深感始皇帝的明智——怪不得要约以十年为期,稍微短点的话他可能真的没法把李斯拼完。

所幸他到底还是做到了,就在未央宫落成的当天。

萧何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去,扶着棺木慢慢地站起来。他的年纪并不算轻了,近来偶尔也觉得眼花手抖。但他还是因为这任务的完成而高兴起来,如同他仍为秦小吏时出色地达成了今岁的钱粮计那样快乐。

他弯下腰,把那方玉印放在逝者的手心里。

 

“始皇帝可没跟我说这个啊。”萧何喃喃道。

在他对面,李斯自如地跽坐下来,看上去比后辈灵活多了——也难怪,他虽然身着全套秦廷官服,面容看上去却至多三十来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他听了萧何的喃喃自语,扬起眉毛来:“先生见过了我家陛下?”

萧何仍然沉浸在骨头架子忽然从棺材里仰卧起坐大变活人的诡异图景里,对李斯不敢掉以轻心,结结巴巴解释一番。李斯侧耳倾听,神色平静,不时表示理解般地点点头——他真是个绝佳的听众,于是萧何也越说越顺畅,一不留神把自家苦水也往外倒了几盆——等他讲到自家皇帝无论见谁都非不肯先把脚从水盆里拔出来的时候,李斯终于轻轻咳嗽两声。

“萧丞相确实辛劳。”他的声音里还有故楚的语调,听起来轻而温柔,“斯为秦相三十余载,亦不曾见识过这样繁多的政务。”

萧何猛然回神,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实际上辅佐过天底下第一个皇帝,当了几十年的重臣,且他所效忠的朝廷刚被自家灭了没几年——遂尴尬闭嘴。李斯却似乎不以为意,他又微笑起来。

“始皇帝与萧丞相之约,于君无利,而君守信不移,是为汉家基业打算。”他缓缓道,“斯也不才,不能为汉室筹划,只是毕竟多年为臣,尚有些心得,欲与萧丞相换取一个约定。”

列国纷争时,辩士往往以己身才智为凭,博得君王青眼、爵禄厚赐。萧何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游说的一天,不免在新奇中还掺杂一丝喜悦:“先生请讲。”

“我愿随君行动,以备顾问。”李斯说,“萧丞相只需告诉始皇帝,李斯的尸骨已遗落在咸阳市泥土之中,无处寻访,如此足矣。”

萧何一怔,而李斯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能葬在骊山。”他的声音忽然坚固起来,“我不能与他再相见。”

萧何不过犹豫片刻,李斯便抿住薄薄嘴唇,一把举起手里的玉印。

“君若不听,”他厉声道,“斯今日则与此印俱碎!”

萧何大惊失色,急忙举手示意:“别别别!”顺带忏悔一下自己读书时嘲笑秦昭襄王被蔺相如轻而易举威胁住的无知行径:“我答应先生!”

如同刚刚的疾言厉色都是他的幻觉,李斯立即收拾起搏命神色,重新摆出一副亲切平静的笑脸。

“多谢萧丞相。”他又温温柔柔地说,向萧何扬起手中的未央宫图纸(他什么时候拿到的这个?)。“斯刚刚偶然查看,发现此宫室尚有可商议之处,不如现在便讲给您听?”

 

“皇帝说未央宫修建得壮丽过度了,恐伤损民力。”萧何说,“但我看他住得挺高兴的啊。”

李斯在他身边坐下:“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我为陛下营建骊山时,意欲无令后世有以加,穿三泉而致椁。未央之建,未足为费。”

秦与汉的两位丞相已经相处出了十分的默契,李斯称始皇帝为“陛下”,而萧何则沿用“皇帝”。在书法、建筑、律令、政务、民生与军事上,萧何终于找到了一位能与其交流有无的友人——毕竟,没有什么人比鬼魂更能保守秘密了。

但在愉快的闲聊与可贵的询答之外,总有一道阴云笼罩在他心间:他与始皇帝的约定,至今已经第九年了。

他总想尝试与李斯谈一谈有关始皇帝的事,但对方总能巧妙地规避这样的对话。萧何想到这里,不禁叹一口气。

“为相不易啊。”他说,“先生相秦三十余年,可有以教我?”

李斯也叹了一口气。

“有善归主,有恶自与,明主之贤,树秦之名,此斯所以相秦三十余年,而身死族灭。”

萧何悚然而惊。

李斯见他色变,立即歉然微笑:“不过说笑而已——斯为秦丞相不足十载,于为相之道实在无可言者。若说为臣之道,则尚有浅见。”

萧何坐直:“愿闻其详。”

“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李斯轻声说,“为人臣者,生死贵贱,不过君王爱憎之间。”

萧何反省一下,感觉自己跟皇帝的关系应该还不到“憎”的地步,不由追问:“如何得察主之爱憎?”

李斯抬起头,认真凝视他:“不如侍寝?”

“……”萧何又反省了一下自己曾经的若干胡说八道,无可奈何道,“先生,你真的不太会说笑话。”

李斯却难得地笑起来——不是微笑,而是开怀的、几乎发抖起来的大笑。萧何目瞪口呆看着他笑个不停,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品味:难道这个笑话真的很好笑吗!

好在李斯到底渐渐克制住了自己,他终于停下来,揩一揩眼睛。

“丞相恕罪。”他的声音还是带着点抖,“是我僭越。”

萧何摆摆手,沉默地注视他片刻,忽然开口:“先生到底为何不愿葬在骊山帝陵?”

而不等李斯答话,他又径自喃喃地说下去,如同自言自语:“人皆以为先生尽忠而冤死……这几年我收求咸阳官简,于公文往来中,却看到了些不同的说法。”

他停下来,准备好接受李斯的愧疚或怒火。但李斯只是看着他,摇一摇头。

“萧丞相,”他的声音里甚至还残留几许笑意,“你要小心些——你太诚恳、太固执了,这不是为相的道理。”

“尽忠与否,这有什么关系?我是大秦丞相,秦亡,我固当死。亡国大罪,难道能因忠奸之论而增损?如刘、项为章邯平灭,子婴能保全宗庙,我自当披发徒跣,赴骊山待陛下处置……但秦亡了。”

“秦亡了。”他说,“陛下虽然宽恕了我,但我不能与他再相见。”

他慢慢地住了口,背过身去,凝视始终握在他掌心里的那枚小小玉印。

萧何忽然想起,传说中始皇帝的陵墓穿凿了整座骊山,地宫中燃着不灭的人鱼膏烛,巧匠将水银灌注其间,汇成百川江海。丞相斯奉命主持了帝陵的修建,他也许曾亲眼看见过这条不存于人世的河流。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所无法渡过的,会是这一条江河吗?

 

汉十年的春日难得无事。

诸侯王自各地纷纷来朝,长乐宫的筵席经夜不撤。萧何的席位靠皇帝最近,几场心不在焉的宴饮下来,立刻被皇帝发现端倪。

“老萧。”皇帝把他叫进内殿,屏退侍从,如同他们还在沛县闲居时那样拉他在身边坐下,“你这心事可不小啊,我早看出来了。说说吧,老子现在都当了皇帝,你还能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何看着他高冠下的眼睛——还是一点儿不正经,跟当亭长的刘季差不多。他晃一晃神,到底慢慢地把来龙去脉都全盘托出。他一贯地细致谨慎,连与李斯的对话都能一一复述出来……当然没提“侍寝”那句,这多丢人。

他事无巨细说完,终于忍不住询问皇帝:“臣欲守与秦始皇帝之约,则必负李丞相;欲守与李丞相之约,则失信于始皇帝。为之奈何?”

皇帝若有所思,良久不语。萧何头一次对他如此充满期待,紧紧盯着他神色深沉的脸。

皇帝终于开口,咂咂嘴道:“还头一次有人问老子‘为之奈何’,挺有意思的。”

萧何:“……”

“不过这也不难,”皇帝见他脸拉下来,立即补救,“始皇帝晚年欲求长生不死,现在不也老老实实做了鬼么?须知这是他有求于你,不是你有求于他!要我看,你就按李斯说的办。”

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萧何刚陷入沉思,又听皇帝说:“然后你把李斯带着,让他给你做个副手,连俸禄都不用给,岂不美哉!”

“……”萧何疲惫道,“陛下不必多虑,我招揽不了李斯。”

“怎么,对始皇帝如此死心塌地吗?”皇帝大惊小怪,须臾又志得意满道,“不来算了,我有你这个丞相难道还不够?”

萧何心里涌出一点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对面东倒西歪箕踞的人,忽然有些想要告诉他,李斯对始皇帝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

皇帝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想,但我明白就够了。

“咳,不就这么一点事,也值得你发愁。”皇帝笑够了,自己爬起来坐好。“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这里明明一个旁人也没有,萧何心想,又在装模做样。

但他还是秉持着一个好丞相的自我修养,积极把耳朵凑过去,听皇帝低声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真缺德啊。

想归想,听完还是熟练地拍马道:“听陛下一言,臣茅塞顿开。”

皇帝大笑起来,拍一拍他的肩膀。

“老萧啊,有事还是得来找我。”他说,“我有你这个丞相,你也有我这个皇帝嘛。”

 

故秦丞相府还是这样荒凉——听说闹鬼闹得厉害,连当朝的萧丞相也惊动过。因此虽然光阴轮转,依旧没人愿来。

萧何从茂盛的野草中拔出腿,深感自己果然老了,大不如当年扫荡简牍时那样利索。他还是点起一盏灯,慢慢扶着墙走进书房,始皇帝果然正等待着他。

萧何其实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能在新朝的都城中来去自由——李斯纵然被玉印凝实了魂魄,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尸骨一里之外。但想了想,如果他要谋杀现在的皇帝,刘季大概没法在未央宫里安安生生呆上两年,遂识趣地不提这事,转而行礼道:“陛下久违。”

始皇帝的言辞依旧简洁:“李斯呢?”

“自家事自家知,我在沛县和皇后一吵架就去投奔你,你那时不天天撵我回去?他们秦朝的君臣闹别扭,让始皇帝自己去烦心!你把他俩往屋里一推,自己跑了不就得了?”

萧何想到天子的谆谆告诫,立刻把打好的腹稿一气全说出来:“李丞相已然苏醒,但似乎深感有负陛下,因此不欲觐见,竟至以死相搏。我无可奈何,只得假意应许,请陛下决断。”

他垂着头,忽然听见一声低而急促的冷笑。

“他在哪儿?”

萧何迅速说:“李丞相棺椁安放在我府中暗室,进门左拐第三间。”

又一阵凉风吹过他耳畔,萧何等待一会儿,慢吞吞起身,命侍从驾车在长安绕上几圈——皇帝应付这些事最有经验,他说要跑,想必是真要跑的。

直到天色熹微,萧何才吩咐驱车回府。他遣退随从,独自走到暗室门口,刚想推门,忽然又缩回手。

一点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进他不甚灵光的耳朵里——还没吵完啊?

“陛下!”他头一次听到李斯这样语无伦次,“陛下,臣、臣不能……”

“你对我说的‘不能’已经够多了。”而这倒也不像他所见过的永远冷淡的始皇帝,“无论死生,你难道只会这一句?”

一阵沉默。

李斯喃喃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始皇帝说,“罪莫大于亡国。”

这极其严厉的申斥却似乎让李斯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听起来又像那位传说中的李丞相了。

“臣固当死。”他的声音平静下来,“陛下可令萧丞相菹臣骨肉于市,昭告天下,载在史册,千年万岁,此论不易。”

门外的萧何好险没翻个白眼:好不容易把你拼回来,你又要让我重新弄散?谁爱干谁干,我不干!

所幸始皇帝英明睿智,果然不许:“放肆!”

“亡的难道是你一人的国?”他阴沉沉道,“你想要的是什么?谈起大秦二世而亡,第一个就归罪你李斯?先生,你太放肆了。”

他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后人史册中,你是谄佞之相,我为桀纣之主。我们注定要绑在一起受褒扬唾骂,先生——”

“这才是千年万岁,此论不易啊。”

 

第二天,萧丞相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朝,皇帝一见他就要发笑。

“送走了?”

“送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

“我就说这是家务事。”皇帝悠闲道,“归葬骊山之事,你自去安排即可。也提醒我了,过两年得安排人去给始皇帝守守墓……可惜啊,我至今也没见过始皇帝的真容——咸阳那次只是仪仗煊赫。如今我也有了仪仗,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他停顿一下,忽然发问:“丞相,你看始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何沉吟道:“一望即知为天下主。”

皇帝笑起来,摇了摇头。

“丞相啊,”他说,“你总也想不起来……如今的天下主是朕啦。”

萧何怔了好一会儿。

“臣失言。”他后知后觉地下拜,“臣有罪。”

“没事儿,看你吓的。”皇帝拉他起来,“咱俩谁跟谁啊,朕就这么一说。想是你和秦丞相呆久了,沾上他小心翼翼的脾气——哪里就这样小心呢?”

萧何于是迟缓地站起来,腰间忽然有个东西硌得他一痛。皇帝也发现了,看一看:“这方玉印给你留下了?”

“是。”萧何俯首道,“李丞相说此物已然无用,遂赠与臣留个纪念。”

他没有去看皇帝的眼睛,也就忍住了那些话,没有说出口。

李斯把这方小印交给他时,许是被始皇帝打动太过,难得地吐出一点心腹之言来:“这是当年陛下作传国玺时,以余料赐我,我刻下的一方私印。今以赠君,权作答谢。”

萧何正要推辞一二,却被李斯按住手:“萧丞相以为,我为何要刻这八个字?”

萧何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只能摇摇头。李斯凝视他诚恳的面容,叹一口气。

“君臣之间自有界限,譬如大江,毋能渡之。”他淡淡道,“即便君王特加恩宠,为人臣者也应谨记在心……以免一日撄龙逆鳞,自取杀身之祸。”

萧何感激他的好意,双手接过来,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先生如今,可渡过此江了吗?”

李斯似乎有点惊讶,沉默片刻后,他微笑起来。

“渡过了。”

 

劝诫虽诚,但那时的萧何尚且不觉得自己会用到——他自觉又不和皇帝睡觉,实在没到要时时克制自省的地步。

于是他现在戴着枷锁在牢狱里发呆,也禁不住哼起曾听过的声调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

不曾想一句还没唱完,皇帝就派使者持节来赦免他了。使者还很面熟,是未央宫的王卫尉,从修建宫室时就共事过。王卫尉见他起身不便,来扶一把,趁机在他耳边低声说:“我问陛下相国有何罪,陛下言‘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

萧何怔了怔,颔首:“我知道了。”

然后他在未央宫殿外免冠徒跣,入谢待罪。皇帝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哼了一声。

“得啦,相国。”他摆摆手,“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也叫后人看史书时,知道朕是桀纣之主,你是贤明之相,叫他们都看见我的错!”

“陛下无过。”萧何说,“是臣有罪。”

他叩首下去,却略微走神,想起最近皇帝下了令,予秦始皇帝守冢二十家。而李斯的棺椁已经入葬骊山脚下,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想,并非每个臣子都能渡过这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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