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虹霓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政斯】长生不死的可行性研究报告

Summary:皇帝三十七年夏,不死药炼成了。

Warning:相当扭曲的政斯关系,相当弱智的剧情架构,相当离谱的人物塑造。文中所有观点均为且仅为造谣服务。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扶苏在殿前解下他的剑。

依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但皇帝对待诸公子一向宽容,往昔少子胡亥恃宠骄横,未尝没有带剑而入过,皇帝也不过训斥几句,并不如何见罪……但时移世易,曾经最受宠爱的皇帝幼子此时已远流蜀地,更何况扶苏一向恭谨,从不在细枝末节处违抗父命——换言之,他的忤逆从不在佩剑入殿这样的细枝末节处显露。

被长久视为储君唯一人选的长公子要与他的父亲争执的是那些更宏大、更危重的事情……譬如,帝国的车轮究竟该沿着谁指向的那条道路前进。

但即使他犯下这样不敬的过错,皇帝还是饶恕了他。比起流放巴蜀的重刑,北监上郡的两年生涯几乎显得像刻意的镀金。扶苏在片刻走神中想:那么胡亥究竟以怎样的滔天大罪触怒了他们的父亲?

寺人的传唤打断了他不定的心绪。扶苏松开手中的剑柄,前趋入见。

“陛下。”他深深垂首行礼,余光却瞥见殿中还跪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旋即就收敛心神,直直盯着脚下那块精雕细刻的地砖。

长相思,毋相忘,寿万年,乐未央。

不等他将这寥寥几字的吉语在心中反复思量几遍,高阶之上,皇帝已经启口:“免。”

他离开咸阳两年有余了,扶苏想,这时间说来似乎不长,但也已经能够让他对父亲的声音感到陌生。

他依然屏气凝神,不敢仰视。皇帝的口吻也依然那么简洁:“去国二年,你知错了吗?”

扶苏沉默片刻。

“为人子而不能从父之命,是为不孝。”他最终说,“为人臣而不能谏君以正,是为不忠。扶苏知罪。”

良久,他听见皇帝一声冷笑。

“你既然知道尊崇君父,”他咄咄逼人地问,“若前番你在上郡,接到的不是令你回咸阳的诏书,而是朕的剑呢?”

扶苏平静地答复他的质询。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一阵窒息般的死寂。

“不错。”皇帝忽然嗤笑道,“你倒比我更清楚他的秉性。”

这近乎亲密闲谈的话语显然并非对着他开口,因此扶苏只得继续保持沉默。他心中泛起更大的疑惑,但皇帝似乎已经失去了同他交谈的兴趣。

“退下吧。”皇帝冷淡地说,“不必再回上郡了。李由,你同他一道出去,告诉他往后该做些什么。”

扶苏愕然抬头,他先看见的是跪在一旁的李由——三川郡守,左丞相的长子。他在咸阳时与之并不特别熟稔,但也不至于多么冷淡……李家的每一个人都与嬴姓公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络,无论从哪边起算,他们都能疏远地攀亲。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位天子佳婿、守土重臣、理应如李丞相陪伴皇帝那样成为下一任君主股肱的人何以面色惨白地跪在这里,目光就先僭越地越过重重高阶,落在他久未重逢的君父的脸上。

然后他腿一软,也跪了下去。

“父王……”扶苏怔怔道,甚至想不到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旧时称呼告罪。“父王,您——”

在他惊诧的注视中,如儿时记忆里那样年轻的——即将迈入知天命之年的皇帝随意地挥一挥手。

“退下吧。”他有点厌倦地说,“老实呆在咸阳,朕现在总算有足够的时间教导你了。”

 

咸阳夏日的太阳一向毒烈,扶苏更加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扶住身边凉阴阴的漆木。

李由转过头来,无言地盯着他。扶苏霎时回过神,连忙抽回按在柏棺上的手。

他尴尬无地,只得讷讷道:“三川守见谅……”

“公子,”李由低声道,“臣已不是三川守了。”

“啊,”扶苏恍惚地回答他,“是,是……我忘了。”

李由不再是三川守了,他又一次强迫自己记住,他刚刚从皇帝那里获得了新的位置……并不亚于天下要冲三川郡的一个位置。

——太子少师。

这太荒谬了,他想,皇帝尚未立下太子,却先许出一个太子师的位置。难道左丞相一门过往数十年的恩宠还嫌不够?又或是他竟如此被皇帝猜疑,以为如令他继位,李家目下的种种富贵必定要一朝倾覆?

但李由似乎用那双干涸的眼睛看透了他。

“公子勿虑。”他平静地说,“陛下虽未明发诏令,但心中已属意公子无疑。至于由这个名不副实的太子少师……不过陛下怜悯家父新丧而已。由自知才疏学浅,若公子不弃,请以宾客之礼待。”

扶苏猛地惊醒过来。

“不,不不。”他语无伦次道,“我绝无此意……左丞相有大功于国,我亦深为哀切……若果然有幸得先生教导,是我之幸。”

李由望着他,点一点头,沉默地继续扶棺前行。扶苏神思不属地随着车队走了两步——这简直像在为李斯送葬,他想。

他对棺中人说得上熟悉,也可以算陌生——他所熟悉的是书简上那些来自大秦丞相的苛刻律令:废分封、行郡县、燔诗书、阬诸生……忠实的丞相斯永远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皇帝的意旨,就像每道诏书末尾总会印下的传国玺文,他们共享同一颗残酷而伟大的心。扶苏怎么会不熟悉他呢?他熟悉丞相斯如熟悉自己的父亲。

他所陌生的只是那个似乎总站在皇帝身边的人,一个薄而安静的影子。

他从未想到过皇帝的影子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扶苏接到皇帝诏令后从上郡匆匆返回咸阳,一路上听见了无数捕风捉影的流言:先是黔首们又秘密传扬起“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谶语,皇帝病重沙丘的消息似乎已不受控地流入民间;然后是中车府令赵高极迅速而极莫名地被处死,唯一陪伴皇帝出巡的少子胡亥远流蜀地的命令与之一同递送至诸郡县;而最后,皇帝的车驾比他更快地驶进咸阳的城门,大秦的君主回到他的王城,一切流言蜚语都与辒车所扬起的尘土一并平息下去,于是扶苏也放下一切忧虑,坦然地入宫觐见。

只要皇帝尚在,那么天下就再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但李斯之死带给他的是另一种虚无缥缈的震怖,他无法自抑地想到皇帝那张年轻而淡漠的面孔。

“带着你父亲的棺椁回去吧。”皇帝最后向李由平淡地命令道,“把他葬在骊山,朕的陵墓里为他留下了一个位置。”

李由什么也没有问——也许早在扶苏入殿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一切的答案。他庄重地深深行礼,声音中没有流露任何悲恸的语调。

“臣为亡父,”他说,“谢陛下厚爱。”

时值盛暑,但回忆起这一幕仍然让他感到一阵无来由的寒冷。扶苏转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漆黑的棺木。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涌起一股可怕的冲动。

这具棺椁所装殓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为帝国鞠躬尽瘁的丞相,抑或仅仅是一个谎言?

 

“连你的长子都比扶苏更机敏些。”皇帝若有所思道,“他至少知道哪些话该咬着牙咽下去……等他把那副空棺落葬,丞相,你此生就别无指望了。”

“啊,朕又忘了。”他忽然自悔失言,叩一叩桌案。“朕的丞相死在沙丘——先生,你用了一辈子心血才爬到这个位置,眼下可怎么办呢?”

他等待一会儿,依然无人回复。但也许年轻的面貌同时也让他摆脱了近年来那种逐渐阴晴不定的脾性,皇帝竟然如同曾经折节下士的秦王政一样不以为忤。

“前朝再没有先生的立足之处了。”他耐心而周全地打算道,“朕的后宫却也是有升迁之阶的——那么先封先生一个少使吧,足够先生如同入秦求官那样一步步向上爬:长使、八子、良人、夫人……至于皇后,那要看先生还有无这样的心气,像曾经从楚地小吏到大秦丞相那样一点点熬过来了——先生最擅长这些,不是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梦呓,嘴角却明明白白噙着一丝冷笑。在他垂下的目光里,那个跪在他脚边的纤瘦身影终于微微一动。

“陛下。”薄得如同一片影子的人低声说,“臣惟请一死。”

但缠绵的楚地语调尚在他唇齿间将落未落,一只手已经暴怒地扼住他修长的脖颈。

“谁准你这样放肆?”皇帝阴翳地命令道,“称‘妾’!”

手下的皮肤温热而滑腻,蓬勃的血脉几乎贴着他的手心跳动。但被掐住要害的猎物却毫无反抗之意,他温顺地向皇帝抬起绮丽的眉目。

“陛下……”他在喉管被压迫的痛楚里仍然尽量清晰地轻轻说,“妾,惟请一死。”

皇帝凝视着眼前这张年轻的、姣好的脸,似乎陷入沉思般,他一言不发,只有手指仍然无意识地收紧。

秦人尚武,国君亦不免俗。皇帝自幼熟习弓马,他的手是握缰的手,是执剑的手……也是杀人的手。

于是被这双手扼着脖颈的人终于不可抑制地呛咳起来,他到底开始挣扎,用细长十指无望地去掰桎梏着咽喉的枷锁。也许良久的窒息使他软弱下去,比起垂死挣命的反抗,他握住皇帝手腕的动作更像一个无望的祈求,一片轻而荏弱的鸿羽。

但就是这片鸿羽惊醒了皇帝。他恍然回神,松开了手。

一时间,空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剧烈的喘息与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外一片悄然,皇帝重新沉默下去,他如今哪里看上去都像二十三岁的秦王政——除了那双眼睛。

良久,他抬起那双只属于皇帝的眼睛,注视着支撑着跪回他脚下的人。

“你这时倒宁愿一死吗?”他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那你为何不在沙丘就去死呢?我该另下一道诏书,令你殉葬。”

那片影子在他的目光中微微摇晃一下,皇帝忽然笑了起来。

“你终究不肯死。”他摇摇头,“我早该知道——你到了这种时候也绝不肯认命……同那时一模一样。六国外客已然尽数逐出,只有你徘徊函谷关前,伏在雪地里写出那篇令我回心转意的谏言。你总能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时机,因此这一次你也自觉可以,是不是?”

他并不期待答复,只是俯身下去,环住那截仍然发着抖的纤细腰肢。

“但死对你而言太轻易了。”他说,“先生,陪我一起千秋万岁地活下去吧。”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政斯】一些换头野史

Warning:通篇抄袭美女们的史料;存在压根儿没有逻辑的时间线与几句自己写的弱智文言文;微量(也许是太史公眼中)的政非斯;预先向被我冒犯到的一切人等道歉。


李斯(卫后.ver)

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

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廷尉李斯家。

 

李斯(杨妃.ver)

秦廷外客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

女嫁帝子男尚主,可怜光彩生门户。

 杨妃.ver的《史记》版政非斯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秦便承恩,文似金石人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廷尉遥侧目。

妒令潜配云阳狱,一生遂向黄泉付。

 

李斯(昭君.ver)

李斯一朝西入秦,秦中策士多羞死。

乃知楚地多名姝,秦中无花可方比。

 

客卿初出函谷时,泪湿春风鬓角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李斯(西施.ver)

才气天下重,李斯宁久微。

朝为楚小吏,暮作秦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朝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同学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国子,效颦安可希。

 

政斯(长恨歌.ver)

始皇帝冬正月,兰池宫有垂枝红梅数树盛开,始皇与宗室大臣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始皇顾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诸臣皆惑,惟廷尉默然而笑。

 

政斯(越人歌.ver)

秦王政始冠之日,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立于渭水之上,诸侯拥钟锤,大夫执桴号令,呼:“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客李斯,过而说之,遂造讬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王之手,其可乎?”秦王忿作色而不言。

李斯注目良久而称曰:“王独不闻夫孝公起商鞅于敌国、惠王拔张仪于贼囚?且昭王得范雎而蚕食诸侯,雎,时不过魏大夫厕箦中死人,昭王封以应地,拜为相国,加赐日厚,顺适其意。昭王,天下霸主,王之曾祖,尚能折节下士,尽其所愿焉。今王何以踰于昭王,臣何以独不若厕箦之人,愿把王之手,其不可何也?”

秦王乃改容顾谢,奉手而进之,曰:“自今以后,愿以弟子之礼谨受命。”

 

政斯(生男勿喜.ver)

李丞相名斯,生微矣。年少为楚小吏,后事荀卿学帝王之术,西入秦。斯为文信侯吕不韦舍人。秦王政年少,初即位,委国事大臣。吕不韦求诸六国贤士三千人,饰置家。秦王祓雍还,因过吕不韦。不韦见所招门客,王弗说。既饮,舍人进,王望见,独说李斯。是日,秦王起更衣,斯侍尚衣轩中,因以得说。王还坐,欢甚,赐吕不韦金千斤。不韦因奏李斯奉送入宫。

 

政斯(西子捧心.ver)

李斯伤腰而颦于秦廷,秦王见而美之。故六国外客争效之,归亦扶腰而颦其廷。其国之君见之,罢朝而不视;大臣见之,掩面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政斯(昭君出塞.ver)

李斯,楚人也。初,庄襄王时西入秦。至秦,会庄襄王卒,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斯入秦数岁,不得见说,积悲怨。时郑国事觉,秦王怒,大索,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出函谷关,逡巡不前,乃上书。秦王览书悦之,召斯入见。斯衣以楚服,饰以兰芷,皎然霞举,光明秦宫,论辩如流,竦动左右。秦王见而喜,乃除逐客之令,拜为廷尉。

 

《史记》版政非斯(掩袖工谗.ver)

韩王遗秦王公子非,秦王甚悦之。廷尉李斯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廷尉知我爱新人也,其悦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廷尉知王之不以己为妒也,因谓公子非曰:“王悦爱公子,甚慕公子忠信,公子见王,常言思恋母国,则王长幸公子矣。”于是公子非从之,每见王,常为言韩。王谓廷尉曰:“韩非见寡人常言韩国,何也?”对曰:“不己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欲弱秦以存韩。”王怒曰:“鸩之。”

廷尉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疾奔而鸩韩非。


可能会变成一个系列……对不起啊就是很喜欢造谣而且抄袭史料实在不用费脑子🤧🤧🤧我为此忏悔!秦门!


【正联全员】【超蝙】玻璃花房(完)

Summary:“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CP:超蝙

Warning:娱乐圈半AU,人物背景部分重构。

前文索引:前五章  第六章 后续见合集。



终章

镜头拉近,又拉近,一个醒目的大特写。

她的眼神飘忽起来,可以理解,并非每个女孩都能在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后仍然保持镇定。观众们不会如此苛刻地要求这大难不死的普通人,那是英雄们才必须拥有的品质。

“目击者声称超人是从韦恩塔内飞出来的,而你是他拯救出的第一个与唯一一个人。”无数只话筒、密密麻麻的录音笔挤在她面前,一张张热切的脸。“公众认为这说明超人或许当时就在现场,他很可能拥有一个普通人身份——你见到他的那一面了吗?你是否之前就认识他?有人认为超人本应有能力解救现场所有观众,假如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会儿,韦恩塔事件的伤亡人数本应比现在小得多——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闪光灯与快门连续不断地工作起来,全世界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一片空白的脸上。保险经纪人和律师们与记者一并等待着回复,这消息至少要为美国再造就几个亿万富翁。

她吞咽了一下,她张开嘴唇。

“我……”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太快了。”

快门声停了下来。但她似乎忽然获得了一些勇气,抬起头来。

“而且,我、我不觉得他们有权把伤亡人数推到超人的头上。”她最初仍然有点结结巴巴的,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顺畅,“超人救了我的命,但这本不是他的义务。难道没有人去看《星球日报》的现场照片吗?他把披风绕在了肩膀上,因为他那时正在流血。”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她说,“或许他真的有一个普通人身份。除了那些从未得到回报的英雄事业以外,他也有另外一种与我们相似的生活,他也是儿子、朋友与恋人。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明白自己不会有被拯救的机会。”

她终于直视镜头,她的眼睛闪着固执的光。

“看在超人的份上,”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别再问下去了。”

 

露易丝关上了电视。

“你该庆幸她没有说出来。”她坐在床边,挑剔地看着盘子里兔子形状的苹果。“不然你就彻彻底底地完蛋了,小镇男孩,你将使我永远无法回归记者岗位,注定要把余生都奉献给正义联盟的危机公关部门。”

“那也是一种新闻事业。”克拉克向她微笑,“但——谢谢你,露。”

他们在这种舒适的友善氛围中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克拉克张了张嘴。

“别,”但露易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将要吐露的话语,她站起身。“我不想拒绝你,克拉克,但前提是那请求我能做到。”

克拉克不肯放弃。“一定有人知道的。”他祈求道,“他一直都是焦点人物。”

露易丝垂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疲惫的怜悯。

“但他是花边新闻的焦点人物。”她轻声说,“在‘毁灭日’之后,公众要关心太多东西了——韦恩塔的坍塌,正义联盟停止一切官方活动,莱克斯·卢瑟锒铛入狱,总统大选宣布推迟……如今,布鲁斯·韦恩是最无足轻重的消息。他就像黑森林蛋糕最顶上的那颗樱桃……美丽的装饰品,但没有了他,人们也照旧那么过。”

克拉克知道她说的对。

韦恩塔事件使整个世界都陷入震惊的哀悼里,死者在亲友的痛哭中下葬后,活着的人总要于废墟上重建生活的秩序。对正义联盟提出异议的人比克拉克想象中少得多,露易丝提醒他,毕竟全世界都见到了那片红披风从空中坠落。

在这样的世界性灾难事件里,任何娱乐新闻都不再能吸引大众的注意力——比如韦恩传媒宣布解除旗下所有艺人经纪合约的消息。

就是最疯狂的粉丝也不能在此情形前仍旧开口抱怨……考虑到每个成员都在现场直面了那场天灾般的毁灭,而每个成员又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即使都受了重伤,他们也还是活了下来,已经足够获得一个“幸运儿”的头衔。

毕竟那时就连超人也死生未卜,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到伯利恒之星重新明亮的时间。

 

克拉克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阳光里。

字面意思上的阳光里——他全身上下都被温暖的黄太阳裹着,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流淌的光线。这种烈度的能量摄入让他舒适而疲倦,几乎想要再闭上眼,睡一个长长的觉。

但他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这光实在亮得出奇。于是他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玻璃房间里,上下左右都是明亮的模拟日光灯,保证他周身的每一寸都得到彻底的照射。

但说实话,生活在这样的玻璃房子里对他而言也蛮恐怖的,有那么一瞬间,克拉克甚至以为战胜毁灭日只是自己的凭空臆想,卢瑟到底实现了他的夙愿——

他成功地把超人装进一个瓶子里。

所幸下一秒,门把手转动的轻微一声就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阿尔弗雷德,可敬的老管家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啊,肯特先生。”他用一种毫无波澜的惊讶语气陈述,“你醒了。”

克拉克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下去。他猜测不出阿尔弗雷德到底知道了多少,只好尴尬地打招呼:“嗯嗯,非常感谢……”

“既然您醒了。”阿尔弗雷德置若罔闻道,“那么按照治疗计划,您可以转移到庄园客房继续疗养。请您放心,卢瑟已经入狱,天眼会从莱克斯集团搜出了金氪石的合成方法,韦恩科技已经针对其方程式研制出破解方案,只需再过一两个月,这场无妄之灾带给您的所有不利影响就会被彻底清除出体内。”

这过分简洁的叙述方式无疑给克拉克带来了一脑袋的困惑——等等,天眼会是什么?金氪石又是什么?治疗计划由谁拟定?超人的身份暴露了吗?这些乱糟糟的线团让他茫然起来,于是他想了想,选择先询问那个自己最关心的答案。

“布鲁斯在哪儿?”他充满希望地问,“我能见见他吗?”

阿尔弗雷德把茶杯放回托盘的动作顿了顿。

“这取决于您询问的对象。”他说,“有关布鲁斯·韦恩的下落——这位花花公子由于直面这场惨剧而被吓坏了,他决定开启一段漫无目的的环球旅行,来抚平那些恐怖图景给他的脆弱精神带来的伤害。”

克拉克望着他。

“那么,”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蝙蝠侠呢?”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平静地说,“我痛恨他。”

克拉克吃了一惊,他本能地直起身。阿尔弗雷德抬头看着他惶恐的蓝眼睛,抿起了嘴角。

“别担心,肯特先生。”他说,“来自韦恩家老掉牙的管家的痛恨能对蝙蝠侠造成什么影响呢?考虑到他的恳求连荒唐的布鲁斯·韦恩也不能动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圣母像前为他祈祷……从他二十岁那年起,我每天都要祈祷。”

“祈祷他平安归来?”

阿尔弗雷德凝视着他,片刻后,他摇摇头。

“祈祷他永不归来。”

 

或许上帝终于听见了阿尔弗雷德的祷告,克拉克在韦恩庄园的客房住到了第三个月,庄园的主人依然没有回来。

他的超能力显然已经完全恢复,再赖着不走未免有些蹭吃蹭喝的嫌疑。但诚恳朴实的小镇男孩头一次厚颜无耻地忽略了这一点,既然那个有权开口将他扫地出门的人不在此处,他就继续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

他每天早起,沿庄园慢跑一圈权作晨练,然后享用阿尔弗雷德提供的美味早餐,偶尔也下厨房按照玛莎的秘密食谱做些苹果派——受到迪克、杰森和提姆的热烈欢迎,被评为继小甜饼后最让人惊喜的饭后甜品;中午时分他会在躺椅上晒晒太阳,夹一本从书架上随意抽取的《傲慢与偏见》、《堂吉诃德》或《失乐园》,偶尔看到书页旁的两行批注,口吻冷静刻薄,掺杂一点微妙的幽默感;下午茶时他帮助阿尔弗雷德浇花,水量控制精准,竟然把那丛长期半死不活的丽格海棠从死亡的边缘挽救成功;入睡前他拉好庄园的每一片窗帘,除了自己的那一扇窗户,他会让它彻夜开着。

众所周知,蝙蝠总在夜间活动。透过这个小小的、亮着光的开口,它们也许会飞进来。

但也许又是因为氪星人的神秘体质作祟,没有任何一只蝙蝠如愿撞进克拉克·肯特的房间。他迎接过几轮访客,送走一些同样刚刚从重伤中恢复的伙伴。他等待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他的房门又一次被敲响,克拉克打开门,迪克向他露出一个灿烂微笑,举起手里那盘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

“嗨克拉克!”无论在哪儿都最能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说,“明天我就要去布鲁德海文警局报道了——所以现在我得把整个庄园和阿尔弗雷德都托付给你……拜托了,克拉克,看在兔子苹果的份上,这可是杰森亲手削的!”

 

“杰森去读文学博士之后庄园里的人会更少,”迪克咔嚓咔嚓吃掉一只兔子苹果,用一种愉快而庄重、如同遗嘱的语气向他谆谆嘱托。“提宝虽然仍然留在哥谭,但他肯定经常夜不归宿……别担心,我是指他会每天睡在公司,提摩西总裁绝对无法容忍把宝贵的工作时间浪费在堵车上。”

克拉克脑海中浮现提摩西·德雷克的黑眼圈、咖啡杯与脑袋上的幽灵,忍不住担心道:“但提姆还那么年轻——”

“天哪,克拉克。”迪克友善地嘲笑他,“放心吧,我们可都是他一手挑选出来的。”

他们都知道这个并不明显的第三人称的真正指代。克拉克顿一顿,慢吞吞地问:“所以他也知道这件事吗?”

好吧,如今迪克也开始频繁眨起他的蓝眼睛来了。他试图左顾右盼、找点新的话题,但克拉克只是报以宽容的凝视。

过了一会儿,他沮丧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真人秀停止录制,韦恩传媒宣布解散,所以大家各奔东西、寻找新的道路。”克拉克认真点数,“巴里回到中城星辰实验室,哈尔在费里斯航空担任试飞员,史蒂夫终于肯承认他是政府特工——从他愿意穿神奇女侠制服开始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亚瑟,呃,回去继承他的王位……他们的选择都合理而正确,从此他们将摆脱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而真正投身于自己的理想事业——但问题就在这里,太合理了,太正确了。如同我们汇聚在此地一般,一切都显得周详、严密而舒缓。”

“这仍然是一个计划。”他轻声说,“他的计划。”

“噢,”听完后的迪克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噢。”

他向后一靠,把自己完全陷进沙发里,眼神直直投向天花板。克拉克坐在旁边,等待他的答案。

“你知道吗?”但迪克忽然抛弃了这段未完的交谈,他若有所思地说,“他会给身边的东西起个其他名字——通常是那些他意识到自己拥有不久的东西。”

克拉克疑惑地看向他,但迪克垂下了眼睛。

“他有时总想得太多……”他喃喃道,“可有时又想得太少。他就是去觐见上帝也要怀疑那光芒下究竟掩藏着什么,但同时,他也不假思索地把来历不明的孤儿捡回自己家里。他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虽然有时扭曲成了控制欲,我想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总觉得,他认为自己必须对整个世界负责,尤其是你,克拉克。”

克拉克悚然一惊,迪克稍稍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在你进入庄园的第一天,”他低低地说,“我夜巡回来,发现蝙蝠电脑上的地图有了一个微小的改动……非常微小,但那是蝙蝠侠专用的线路。所以我黑了进去。”

“是你的房间,克拉克,它原本的标注为‘客房5’。”

克拉克听到自己的询问声,那声音模糊而遥远,几乎令他疑心来自天外。

“而现在呢?”

迪克看着他,那种明亮的笑容从他嘴角消散,转变成一个略微苦涩的弧度。

“它叫做‘玻璃花房’。”

 

当你拦住任何一位良好市民,采访他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比哥谭更加令人恐惧,你都会得到同一个答复:

“夜晚的哥谭。”

蝙蝠侠从几乎凝结成块的黑暗中站起身,披风拢在他身前,使他看上去如同具象化的哥谭之夜,一个游荡在城市中的幽灵。

那场震惊世界的灾难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大众从悲痛中抽身,新的生活正在重启。但众所周知,罪恶的反应永远比生活提前一步。

在最初,哥谭的地下王国敏锐地发现,那位沉默的守卫似乎不再插手他们的日常工作。开始不过是一些隐约而小心的试探:被砸烂的车窗、遭到恐吓的行人、街道上污言秽语的涂鸦、寄到警局门口的威胁信。

而当他们发现无人阻止时,他们会更加大胆。

那个正把枪抵在接头人脑门上的毒贩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但还没等他转过头,整个房间就已经陷入一片黑暗里。他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是一道迅捷的残影——已经足够他想象出它所代表的是个什么怪物。

在骤然飙高的恐惧里,他尖声叫起来:“蝙——”

回应他的是一记干脆的上勾拳。

蝙蝠侠没有死,他们口口相传、窃窃私语,他仍然在守望他的城市。

甚至,他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飘忽不定,在他无声的威慑中,哥谭将沿着这条狭窄而危险的道路继续前进。

“好吧,既然他插手,那这事就算了。”听完手下回报的企鹅人慢吞吞地说,“权当是我奉献给蝙蝠侠的回归礼物——真见鬼,一个三个月前刚从万米高空上摔下来的人也能把你们揍成这样……我真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他啜饮一口高脚杯里的香槟酒,低头看了看面前皮箱里塞满的美金。

“不过,有时哥谭也的确需要有个这样的人。”他喃喃自语道,“或许耶和华哪天登门,看见所多玛里还有一个义人,为着他的缘故,也不把硫磺和火焰降到我们头上。”

他举起酒杯,虚虚一敬。

“为了蝙蝠侠的健康!”

 

但显然,上帝从不垂听恶棍的祷告。

蝙蝠侠侧身进了房间——这临时的蝙蝠洞房门实在太窄。一片漆黑中,他摸索着灯光的开关。

“你受伤了。”

黑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含着轻微谴责的问候。蝙蝠侠僵住了,他的手本能地探进腰带里。

但另一只手动作更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咔哒一声,灯亮了起来。

“但愿你没把这里也布置成红太阳房。”超人说,仍然抓着蝙蝠侠的手腕。“我现在对电灯开关产生了一定的PTSD。”

他的目光扫过蝙蝠侠僵硬的身体,皱起了眉:“你的髌骨骨裂还没有完全修复,肋骨骨折是新鲜的,下一步可能就是肺水肿——更别提你可怜的半月板了,天哪布鲁斯,我救下过那么多自杀者,但你所选择的仍然是我见过最痛苦的方式。”

“你说你永不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透视任何一位地球守法公民。”蝙蝠侠迅速回过神来,虽然大半张脸都被面罩遮着,但他散发出的阴沉气氛已经足够再恐吓一打企鹅人手下的小混混。“而你如今对我使用X视线?”

但超人在他不赞成的目光中坦然自若。

“唔。”他说,“我那时还真以为你是个地球守法公民呢。”

他们对峙片刻,蝙蝠侠移开了眼。

“这是我的城市,超人。”他冷淡道,“这里由我来负责,你越界了。”

超人摆一摆手。

“我知道。”他用一种开朗的语气说,“超级英雄们的边界感——中心城是闪电侠的城市,海滨城是绿灯侠的城市,而哥谭是你的城市,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城市负责。”

蝙蝠侠:“既然你——”

“所以现在我也得由你负责。”超人打断他,“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星球日报》的实习记者克拉克·肯特,报社副主编莲恩女士派我来哥谭调查,她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个分部——考虑到哥谭的新闻每天都那么多。布鲁斯·韦恩提供了其中一半,而蝙蝠侠包揽了剩下的。”

蝙蝠是夜行生物,他想,所以我在克拉克·肯特仿佛浓缩了全美一整年晴天的灿烂微笑前退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于是蝙蝠侠退后一步。

“超人,”他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想要追究我之前的决策对联盟造成的损失……或对你个人造成的伤害,我同意。你可以以主席的身份召开联盟会议,我接受联盟全体成员商议通过的一切决断。”

“拉奥啊。”超人说,“行行好吧,蝙蝠侠,别把方向引向卢瑟写的那个见鬼剧本,那块氪石现在嵌在毁灭日脑子里呢!而且你真的需要我送你一块氪石吗?而且卢瑟都已经坐牢了!目前世界上拥有最多氪石储备的人只有你一个。”

蝙蝠侠在他滔滔不绝的抱怨中抿起嘴唇。

“抱歉,超人。”他忽然开口。超人惊异地停了下来,注视他垂落的眼睑。

“抱歉。”他重复道,“为我使你经历的一切。”

一阵沉默。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他听到超人平静地说,“那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吧。”

蝙蝠侠稍稍挺直了背,他的膝盖传来连绵的刺痛,但他依然笔直站着。

他辽阔而精密的思维已经替他设想好了全部的答案:因为这是必须的防御措施,是枕头下的匕首、是世上的盐;因为超能力者如此强大也如此脆弱,他们不得不暴露于多方视线中,从他接纳史蒂夫·特雷弗这位天眼会特工那天起算;因为人性向来如此,他们注定怀疑一切高尚之物,他必须弄懂那光下面究竟有什么,这是他明知故犯的缺点。

——因为我是蝙蝠侠。

但超人满溢着微笑的声音传进他乱七八糟的思绪里。

“你的玻璃花房里为什么只有我?”

 

“他对待英雄们像对待什么珍稀花卉。”迪克低声说,“购买昂贵养料,按时浇水。他建起一个温室、一个由玻璃制成的花房来安放你们……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变态,但请原谅,这就是布鲁斯表达爱意的方式。”

他停了下来,等待克拉克的反应。但后者保持着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缄默良久。

直到他几乎忍不住脱口为那位并不在场的当事人转圜两句,克拉克才忽然开口:“等等,那其他人住的房间叫什么?”

“……”迪克说,“客房1、客房2、客房3、客房4。”

克拉克点点头,但继续凝视着迪克的眼睛。

“……”迪克忍无可忍道,“我们是他养大的!见鬼,我们住的地方不叫客房但叫做卧室123!满意了吗?”

克拉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迪克愤怒的目光中,他简直笑得前仰后合。

“对不起。”他最终擦擦眼角,坐直了身。“对不起,迪克。但这真的……非常蝙蝠侠,也非常布鲁斯。”

迪克在他诚恳的道歉态度里软化了一点:“好吧,如果你想知道——”

“所以我现在该去找他了。”克拉克快乐地说,“放心去布鲁德海文吧,迪克,没有谁能比韦恩庄园真正的主人更适合照管它了。”

迪克僵住了。

“你……”他喃喃道,“你早就……”

克拉克朝他眨眨眼。

“当然了,”他微笑道,“我可是超人啊。”

 

“但其实,”超人说,“你也可以尝试着种点其他东西。”

在蝙蝠侠甚至显得茫然失措的视线里,他向他伸出手。

“一颗氪星玫瑰的种子。”他说,“我从被卢瑟偷走的资料库里找到了它——这是氪星最后的植物了。你可以把它种在旷野里,布鲁斯,因为它会长得很高——它会打破花房的玻璃顶。”

蝙蝠侠盯着他手中那颗漆黑的、小小的种子,一言不发。但超人只是很有耐心地维持着那个递送的姿势。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秒钟,蝙蝠侠把那粒花种拈了起来。他放在眼前审视片刻,重新握进自己手心里。

他仍旧沉默着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超人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蝙蝠侠在门边停了下来,他侧过身回望一眼。于是超人笑了起来,他追上去。

他们走出了那道窄门,他们并肩走进门外那并不温和的良夜里。





▼后记

《玻璃花房》至此完结啦,没有番外,因为我认为这故事到此已经写尽了。

首先要向每一位宽容的读者道歉——说实话,今年二月我忽然涌起填坑兴致、因此把没写完的《玻璃花房》第六章补了补端上来的时候,我对待它的态度还没有那么认真。

一直以来,我都缺乏写作长篇同人文的经验与才华,这个深邃的坑起自2019年4月,在同年10月戛然而止,当时已经积累了3万字,是我此生写过的最长一篇文章(真的,比我毕业论文都长!)。抛弃它的理由也非常简单: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写作异常依赖灵感与兴致,《玻璃花房》起笔时只是个娱乐圈脑洞,完全没有拟定过任何大纲。写着写着,我意识到我的脑洞在枯竭,文字和情节也变得干巴巴的,出于一种可耻的逃避心理,我弃坑了。

但复更第六章后,好像忽然呼啦啦从各个神奇角落涌出很多读者,大家的每一句留言都带给了我非常纯粹的快乐。通常而言我是个单机社恐人,所以可能很多时候没有一一回复,但请相信,每一位阅读拙作并留下评论的朋友都将得到我深深的感激。

当然,态度的转变并不能带来才华的增长,我努力打完大纲,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很烂。非常感谢很多读者坚持每章都给我点红心,其实我并不太值得这个。在这一个月的写作过程中,我每天都非常痛苦,痛苦的主要来源是我为何能把我CP写得这么冗长且无趣。但好在我坚持下来了,《玻璃花房》今日完结,没有赶上超蝙相遇日,稍微有点遗憾,但转念一想,这本身就是一篇遗憾多多的文章:它不仅不幸由我这位极不负责的作者创造,还人为地被停滞三年,导致前后衔接不畅,可能给很多读者带来并不太美妙的阅读体验——但它究竟还是完结了,我履行了在《猫咪、太阳与布鲁斯》中由我立下的誓言,每个故事都应当有一个结尾。

这结尾并不如何完满,或许它还留下了许多困惑,我对此向一切有关人员道歉。

但无论如何,超人和蝙蝠侠,他们总会一起走进夜幕中,进入一个不知好坏的新世界,书又翻过一页,他们的故事仍将继续。

谢谢所有愿意阅读这个故事的朋友,我爱你们。



▼顺带一提

除了《星辰赴我》二刷外,《玻璃花房》也打算和其他未收录短篇一起出个本(纪念一下我此生写的最长的一篇文章!),算了一下约12w字,和《星辰赴我》体量差不多。各种工事都在进行中,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加个群,我会在群里通报最新进度(指发点神仙老师给画的美丽封面啥的)!

当然不想加也完全没有关系!等差不多做好的时候会在lof发宣的~《玻璃花房》写死我了,我要做本子休息一下(?)

null
群号:590173536

【正联全员】【超蝙】玻璃花房(10)

Summary:“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CP:超蝙

Warning:娱乐圈半AU,人物背景部分重构。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第十章

“那是什么?”布鲁斯问。

克拉克怔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这疑惑的对象并不是正在半空中与联盟成员们搏斗的那个怪物。他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那里被他用红披风胡乱绕了两圈,活像渡过卢比孔河后开进罗马的尤利乌斯·恺撒。

但他打算忽略这显然不合时宜的提问。灯侠、闪电和海王投入了战斗,意料之中;神奇女侠也在这里,使他感到惊讶的同时稍稍欣喜:他可敬的同伴们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机。

然而这时机稍纵即逝,战场需要他。

于是克拉克一言不发,他横过布鲁斯的腿弯把他抱起来,飞向刚刚那个缺口。布鲁斯丝毫没有反抗——克拉克宁愿他是因为吓傻了才这样。

他宁愿布鲁斯·韦恩永远做个愚蠢天真的花花公子,从未见识过任何残酷灾难,因此在紧要关头也显得漫无目的、不明就里。

但布鲁斯敲一敲他裹着红披风的肩膀,他的声音镇静而笃定。

“向下飞。”他说,“去韦恩塔下的安全屋。”

克拉克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他的指令沉沉下坠。

但他别无选择,顺着布鲁斯的指引,他落在一扇漆黑的铁门旁。

布鲁斯从他怀里轻捷地跳下来,在门边的全息投影系统中进行一番娴熟操作。在铁门开启的隆隆声响里,他转身示意克拉克一同进来。

这一切都像个噩梦,克拉克想,奇异而瑰丽,但仍然是个噩梦。

但他仍然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穿过那些堆叠的武器墙与实验器材,房间的中央显得意外的空旷。布鲁斯就在这空旷中停住脚步,向克拉克扬起他一直紧攥着的那卷东西。

“你得先看看这个,超人。”他说,“卢瑟所设计的真正的剧本。”

克拉克接了过来,发现这的确是卢瑟送过来的《正义联盟:毁灭》的试镜剧本,他们人手一卷。但如今,那些规整的印刷字母被狂妄的手写体代替了,旧的字迹消退下去,新的内容浮现出来——这一定是卢瑟的手笔,他的审美品味十年如一日的糟糕,惯会采用这种类似铜锈、呕吐物与绿氪石的颜色。

这些字在他眼前跳动起来,他一时错觉卢瑟就藏在里面窥探他,用那双含着恶意的绿眼睛。

“你打开了那盒子,对不对?不幸的布鲁斯,但愿你不同于代诸神实行天罚的潘多拉,成为盒中厄运的第一个牺牲品。可死亡于你而言也许算得上是一种幸运,这使你不必在余生中都陷入亲手释放了那怪物的悔恨。无论如何,我仍然会祝福你,即使你背弃了人类,而甘愿为伪神们效劳——我知道这并不能完全怪你,每个在八岁时失去父母的孩子都会幻想被超级英雄拯救出那条漆黑小巷,不是吗?”

克拉克真的想要吐出来了,他捂住嘴,但布鲁斯向他摇一摇头。

“往下看。”他平静道。“别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克拉克无法拒绝他,只好在阵阵晕眩里努力向下阅读。那些扭曲缠绕的字母挤进他的眼眶里,刺得他有种想要流泪的疼痛。

“我对你的忠告到此为止。亲爱的克拉克,现在轮到你了。

“做个选择吧,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你可以龟缩在安全地带,祈祷正义联盟能在失去你的情况下解决这场危机——放心,等他们统统光荣战死后,我会负责收拾残局的,我承诺为他们举办一个盛大的集体葬礼——让正义联盟积攒下的声名与超级英雄所获得的信赖从此毁于一旦;当然了,你也可以在众目睽睽下英勇地应战,与它同归于尽,民众们会永远记住你的奉献,大都会将树立起一座超人雕像,全世界都会为你哀悼——我也会为你哀悼,至少在我的任期内,我将年年在你的牺牲纪念日那天公开致辞。还记得吗?超人是一种精神,这精神的存亡如今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但请务必尽快做出决断,我研发出的新氪石尚未得到更多实验的机会,因此我不能确保你的超能力究竟在以多快的速度消减。

“你忠实的,莱克斯·卢瑟。”

克拉克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他靠着背后冰冷的仪器表面滑坐下去,偏过头干呕起来。布鲁斯握住他颤抖的手臂,轻轻拍一拍他的背。

“你流血了,超人。”他说,“第一步失效的是钢铁之躯。”

克拉克剧烈地吸了一口气,他嘶哑地开口:“那个瓶子。”

来自“拜超人教”的狂信徒的那场可笑袭击,洒向布鲁斯的只是一瓶神圣的盐水;但那个无人注意的瓶子也被一并投掷过来——击中他额头的那个金瓶子。

超人的虔诚信徒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这场弑神战争中担任了多么重要的角色。卢瑟当然不必亲自登上舞台,他是幕后的剧作家,把控一切情节的导演。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暗示、一次友好的援助,莱克斯集团每年向教堂奉献一定的年收入,无论哪一位牧师都不会拒绝为他们祝圣。

“一种新的氪石。”布鲁斯简短地断定。“会以一定的速度削弱你的力量,或许直到将你变为普通人,也或许直到你的死亡。考虑到卢瑟认为你遭受辐射后仍能继续战斗并成为联盟主要战力,削弱的速度与幅度可能并没有那么快;但这意味着你的敌手一定相当强大,卢瑟深信你只能以同归于尽的方式解决掉它。”

“这东西一定是卢瑟制造出来的。”克拉克喘了一口气,“他相信即便我不参与战斗,他自己最终也能收拾这烂摊子……卢瑟还没有疯到拿全世界开玩笑的地步。人造的、强大的怪物,卢瑟能够掌控或击败……”

“另一个氪星人。”布鲁斯轻声说,“佐德的尸体在一年前失窃。”

“是啊。”克拉克喃喃道,“他有能力调动足够多的氪石储备……我的弱点就是佐德的弱点。”

他支撑着站了起来:“你就呆在这里,布鲁斯,联系蝙蝠侠,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但布鲁斯只是凝视他。

他什么也没有问,克拉克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垂下头,避开布鲁斯的目光。

“现在我得走了。”他说,“再见,布鲁斯。”

布鲁斯依然什么也没说,在窒息的静默里,克拉克忽然听到几声轻轻的“咔哒”。

如同忽然破开了天窗,一片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克拉克惊愕地抬起头。

他看到地下室特意挑高的穹顶上,安装着大大小小的圆形玻璃罩,强烈的灯光从那里照射出来,好像一轮轮太阳……

红色的太阳。

 

“反复开关会议室的顶灯三次,你会得到一个临时的红太阳房手术室。”

这句话如霹雳般降临他的脑海,克拉克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布鲁斯的脸隐藏在头顶强烈的红光里,他向前探身,伸出手调整了仪器屏幕上的几个参数。于是又一道金属固定环从手术台上探出来,牢牢锢住克拉克想要挣扎的身体。

“这里很安全,自动手术台会治疗你的伤口。”布鲁斯直起腰,条理清晰地嘱咐道,“不必试图脱身,克拉克,现在你是个普通人了。”

然后他转过身,向唯一那道门走去。克拉克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你也是普通人!”

他声嘶力竭地喊。布鲁斯顿了一顿,回过头来。

“不,”他说,“我是蝙蝠侠。”

他怎么能——克拉克混乱地想——他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这是克拉克在无数次胡思乱想中都不敢触及的存在,他的思绪默契地在这一假设前绕道而行,不肯把哪怕最微小的一丝可能置于其上。沉默寡言的黑暗骑士与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他们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灵魂当中?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傻瓜、自虐狂?他在说谎,他在说谎。

但布鲁斯不再出声了,他戴上面罩,打开了门。

他走进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克拉克·肯特什么也听不见。

现在他是个普通人了——从未有过的体验。材质简单的约束带就能将他牢牢固定在手术台上,被忽略的疼痛从肩膀蔓延到脑子里。他的眼睛竭力睁大,除了头顶刺眼的红太阳光以外别无所获。世界曾在他面前袒露无遗,但那是专门赋予超人的特权。

现在克拉克·肯特不再是超人了。他可以随便找一个安全的身份躲藏进去:堪萨斯农场里走出来的小镇男孩、母亲唯一的牵挂与寄托;《星球日报》新录用的菜鸟记者,只能跟着前辈跑一跑鸡毛蒜皮的新闻现场;韦恩传媒尚在考察期内的真人秀小角色,甚至才做过一个肾结石手术。

没有人会指望克拉克·肯特在这场灾难中做些什么,他所能贡献的最大力量或许就是找个隐蔽角落躲藏起来,保证好自己的安全,免得与怪物搏命的超级英雄还要分神拯救;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做到这些已经尽够。

但……

他走神的思绪终结在一声坍塌的巨响里。

天花板摇动起来,一簇灰土落进他的眼睛。克拉克本能的闭上眼,他的泪腺第一次处理这样的复杂情况,以至于他眨了又眨,仍然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小粒沙子或许嵌进了他的角膜,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纤细的影子穿过灰尘向他靠近,一声惊异的、熟悉的呼喊。

“克拉克?”

 

“露易丝。”他又一次恳求道,“解开我。”

他的恳求对象正坐在手术台边,对着那卷卢瑟的剧本沉思。听到他的声音,露易丝侧过头,深深看他一眼。

“然后看着你去赴死吗?”她尖刻地问。

“这是我的责任。”克拉克急迫地说,“你看到了地面的情景,你知道我必须得去。”

露易丝沉默片刻。

“我不知道,”她说,“那个怪物——它被英雄们围攻,灯侠、闪电、海王、神奇女侠,我拍下了一些战斗片段。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怪异的感觉……它似乎在进化,克拉克,它是个专为杀戮而存在的东西,一个毁灭日。”

随着她的叙述,克拉克听见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蝙蝠侠呢?”他问,“他没有参战吗?”

“在我所目睹的战斗中没有。”露易丝回答,“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就像也没人知道你其实被困在地底下。”

克拉克盯着她垂落下去的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是吗?”他轻声问,“人们在寻找我。”

露易丝一言不发。克拉克深深吸了一口气。

“听着,露。”他说,“卢瑟是对的,我必须去对抗这个……毁灭日,我必须现身。超人是一种精神,我不能让民众对他失望。”

“但你是个人!”露易丝激烈地打断他,“精神是不死的——但你呢,克拉克?”

克拉克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努力在束缚带里挪动了一下,用一个困难的姿势搭上露易丝按在床边的手。

“而你呢,露易丝?”他低低地问,“你为什么在灾难前停步,冒着生命危险充当战地记者?你已经离开《星球日报》很久了。”

露易丝瞪着他,而克拉克只是报以微笑。

片刻后,她绷紧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她把脸埋进他们交握的双手里。

“你得——你得活着回来,小镇男孩。”她喃喃道,“世界需要超人。”

克拉克坐了起来,他舒张一下手臂,悄然握紧自己湿漉漉的手心。

“我保证。”他说。

 

他看见了毁灭日。

他刚刚应该告诉露易丝的,克拉克想,她准能凭借在这场灾难中的英勇表现获得一个普利策奖。而她精妙的命名天赋会为她赢得第二个。

再没有比“毁灭日”更适合形容眼前造物的词语了:若耶和华要扫灭地上一切的国,审判世上一切义人与不义的人,他必降下忿怒的权柄,用毁灭的阴影遮蔽太阳。

于是克拉克飞起来,悬停在半空中。温暖的黄太阳亲密簇拥上来,缓慢地修复他的伤口。他的红披风也飘了起来,像一面明亮的旗帜。

重新灵敏起来的超级听力让他捕捉到无数嘈杂的声音: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愤恨的诅咒,无望的祈祷。它们如同潮水般涨高又渐渐平静,最终,它们汇聚成同样的一句话。

“——那是超人!”

克拉克低下头,俯瞰脚下的人群,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他,每一张脸上都焕发着希望。

他也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史蒂夫·特雷弗混在一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军人里,正抓住时机疏散好不容易有了点秩序的队伍;迪克、杰森和提姆换下了他们的蝙蝠装,现在克拉克总算知道他们为何对这个角色如此寸步不让了;露易丝举着相机对准了他,轻微的咔嚓一声,他知道她又拍下了一张注定要成为头条的超人照。

然后他转过头来,直视着毁灭日。

它从外形上已经丝毫看不出任何与他血脉相通的痕迹了——这张脸丑陋狰狞、腐烂不堪,除了神志不清的暴虐外什么也不剩。但克拉克知道它仍然要受到与他相同的桎梏,来自于氪星的遗迹,故乡给予他们的最后馈赠。

毁灭日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它嘶吼一声,震开了神奇女侠的真言套索,于是联盟的最后一位仍在作战的英雄自空中跌落下来。克拉克没有飞过去,他只是缓缓降落,向露易丝伸出手。

无畏的记者小姐颤抖起来,但她仍然递了过去。

克拉克有点想让她开心一点,这可是从蝙蝠侠的武器库里缴获的战利品!露易丝·莲恩理应为这份殊荣而感到自豪,如果他有幸安然无恙,他一定要给露易丝制作一个专属勋章,供她摆在办公桌上永远瞻仰。

然而,或许氪石辐射对他的影响比预计中更大,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吐口,只是从她手里接过那把散发着幽幽绿光的长矛。

曾刺中过他的那把“朗基努斯之枪”,他就知道蝙蝠侠一定会把它收藏起来。至于枪尖为何换成了绿氪,这件事可以推后再说。

露易丝含着泪凝视他,克拉克尽力向她扯出一个微笑,他从她的蓝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等一等。

他猛然转过头,露易丝的惊呼仅仅迟到一瞬。

“蝙蝠侠!”

一架漆黑的飞机幽灵般划过毁灭日的上空,和那庞然大物相比,它渺小得如同乐高展示橱里的儿童玩具。

而就像顽劣的孩子对玩具所做的那样……

毁灭日从中间折断了它。

 

是谁在尖叫?

克拉克迟钝地想,沙砾似乎又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使他昏眩而疼痛。

太阳又在哪里呢?

黄太阳赋予了他远超常人的能力,但现在他感觉不到那些温暖的光线。太阳被遮住了。

一阵漫天的浓绿烟雾从断裂的机舱中涌出来,它们遮住了太阳,也遮住克拉克的眼睛。毁灭日咆哮起来,这场惨烈战斗中的第一次,它踉踉跄跄地向后退。

有能力调动那么多氪石储备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超过两个。

莱克斯·卢瑟用来杀死他。

而布鲁斯·韦恩用来拯救他。

人群又骚动起来,毁灭日显然正遭受着莫大的痛苦,它开始不辨方向地胡乱挥舞着手臂,使得摇摇欲坠的韦恩塔又往更深处倾斜一角。

克拉克也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他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扑进那团绿氪石的浓雾里,毁灭日转过了头,那双淌着污浊鲜血的空洞眼睛正对着他,中央映出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

他用尽全力,握紧枪柄,捅了下去。

毁灭日濒死的怒吼连同无处不在的氪石粉末一起刺穿他的耳膜,克拉克松开了手。

但——但他不能就这么放任自己摔下去,他跌跌撞撞地飞过大气层,地心引力对他的作用从未如此鲜明深刻。或许这已经不能称之为飞了,他知道他在坠落。

还不行,他昏昏沉沉地告诫自己,还不行。

直到他在烟雾中撞上一片坚硬的钢铁——远比他现在的“钢铁之躯”要坚硬。这碰撞使他回神片刻,他努力睁大眼睛,透过救生舱布满裂纹的玻璃窗看了一眼。

他在一瞬间松懈了下来,从超人变回克拉克·肯特。他感到疲倦与疼痛,他的眼睛或许也流出了血。

然后他用披风裹住布鲁斯,跌落下来。


【正联全员】【超蝙】玻璃花房(9)

Summary:“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CP:超蝙

Warning:娱乐圈半AU,人物背景部分重构。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第九章

“你确定自己可以吗,克拉克?”

克拉克在她担忧的目光里举手投降:“我真的没事,露易丝。”

新晋的制片人女士打量他一会儿,在扫过他刻意绷紧的胸肌后舒出一口气。她像是忽然失去了那股支撑她挺到现在的精神,不顾形象地倚着墙壁松懈下了肩膀。

“真见鬼。”她抱怨道,“这世界如今盛产些疯子,超人的拥趸与仇敌终于在旷日持久的相互攻讦中统统精神失常了。或许我应该重返记者岗位,写篇《世界为什么不需要超人》出来,给这头脑发热的双方都泼上一桶冰水。”

“……”克拉克无辜道,“我觉得这似乎也不能怪在超人头上。”

“是呀,是呀。”露易丝叹了一口气,“好吧,对不起我们的红披风先生,这一切当然都与他无关——我只是,克拉克,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有时我的确考虑脱离名利场,回到报社的格子间里去。起码在那里我所追求的是客观、公正与价值,而不是玩弄舆论、欺骗公众、造神和渎神。这段时间里我在后台见到太多莫名其妙的恶意了——其中有些离奇到了可笑的地步,你永远不会知道人们究竟为何而痛恨你……我本应该过滤掉这些信息的,对不起,但我实在想不到他们会顺着网络延伸到现实中。克拉克,有时我甚至会想,这真的只是一场真人秀吗?那么究竟谁是演员,谁又是观众?”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如同喃喃自语。克拉克默然地握一握她汗湿的手心。

“你只是太累了,露。”他只能这样说,“这档节目结束后你得休一个长假,飞去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或夏威夷,晒晒太阳,一切都会好的。”

露易丝借他的手重新站直了,她向后捋一捋发丝,深吸一口气,于是她又从亲密的朋友露易丝变成了令人敬畏的制片人莲恩女士。

“是的。”她说,“那么走吧,克拉克,准备好,我们得重新回到战场去。”

 

“战场”,露易丝的用词从来都富有新闻的精密,假如她一直呆在《星球日报》,克拉克深信她迟早会获得一个普利策奖。

这就是一场战争——无论表现形式有多么荒诞——这就是一场战争。

那位袭击者甚至会给这场战争加上一个神圣的名头,证据是他如同一千年前的十字军士兵一样,在血一样红的袍子上装饰着基督的标志……不,不是曾钉死过耶稣的十字架。

是一个“S”。

“荆棘上岂能摘葡萄呢!蒺藜里岂能摘无花果呢!”他以一种殉道者的狂热尖叫着,“去死吧,伪神!”

当时的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因为事实上他们全都刚从加长林肯上下来,且因为身上的奇装异服(请相信,穿队友的制服真的不会令人感到开心)而纷纷谦让着不肯走在最前列。正在此时,那狂信徒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穿着经典而过时的牧师式长袍,举着装在金瓶子里的不明液体,呼喊福音书上的经文,向正兴高采烈朝围观粉丝们挥着手的布鲁斯·韦恩迎面一洒。

宗教与娱乐的交锋,传统与新潮的碰撞,虔信与解构的对照,克拉克走神地想,如果他仍然是那个挤在人群里的实习记者的话,他准能拍出一张让自己转正的照片来。

但当时他可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他只是以惊人的速度扑到了布鲁斯面前,那瓶所谓的“圣水”连同容器一起砸中他的前额。

还好不是硫酸,克拉克暗中庆幸,否则这一切就会变得更难解释了——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也有至少十个机位正对着他呢!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向后跌倒,确保自己的脑袋能咚的一声撞上韦恩塔台阶下坚固的石板。在跌落过程中他忙里偷闲地瞟了一眼,世界在他眼前如同一个徐徐展开的慢镜头。

道路旁的粉丝们脸上的喜悦神色在中途扭转为惊恐;巴里冲过来的步伐太快了,但愿在混乱中没人对此做专门的记录;还在另一辆车上的莱克斯·卢瑟放下车窗向此窥探;警卫们从不远处涌来,把袭击者牢牢按在地上……

而布鲁斯,布鲁斯只是站在那儿。

他在观察这一切。

这念头莫名其妙地被塞进克拉克的脑海,但他还来不及想自己到底为何如此笃定,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这一下几乎令超人也有点头晕目眩,省了他佯装疼痛的工夫。

然后重重的人群向他涌来,如同盾牌般护卫他的四面。在紧张的迭声询问与忙乱的全身检查中,他仍能听见那深信者逐渐远去的诅咒。

“说谎言的,你必灭绝!”他声音中那种带着恶意的亢奋随着风播撒出去,灌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神啊,求你定他们的罪。愿他们因自己的计谋跌倒……”

砰的一声,警车的门关上了。尖利的警笛压过他精神错乱的谵妄,克拉克终于感觉自己重返人世。

于是他揉着后脑勺坐起来,假装惊慌失措地眨着眼:“天哪,太可怕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在汹涌的人群后,布鲁斯仍然独自站在那里。克拉克偷偷向他送去一个小小的微笑。

没有关系,我没事,你看,这只是一场表演。

但布鲁斯一言不发,他的蓝眼睛如同一泓深凉的海水。

他垂下头去,转过了身。

 

由于这场袭击未造成除克拉克·肯特前额淤青以外的任何严重后果,直播决定按计划照常进行。

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劝他停下来,但克拉克坚持如此: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一切等待都只会增添变数。拉奥啊,如果他们下次真的换成硫酸了怎么办?

那瓶“圣水”泼在他脸上的触感仍然清晰,韦恩集团最尖端的实验室当即提取了残余液体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纯水,岩盐,或许再加上一两个小时的虔诚祝祷。

“简而言之,”自告奋勇帮忙化验样本的巴里说,“这就是一瓶神圣的盐水。”

他把手套摘了下来,活动一下十指。白色实验服很衬他灿烂的金发与熠熠生光的蓝眼睛——克拉克几乎可以想到直播界面上又会显示出多少疯狂的表白弹幕。

但巴里叹了口气,把白大褂规规整整地放回衣柜里。他现在毕竟是“布鲁斯·韦恩”,应当时刻保持风度翩翩与西装革履。

“他们很喜欢用我的职业搞一些噱头。”他说,“但每次进入实验室的确都会让我的心情变好——呃,不是指这一回,克拉克——我只是,有时我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幕后工作。”

克拉克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巴里有点怜悯地注视着他。“但是谁让我们……”他喃喃道,幸而及时住口,“好了,二次排查应该也要结束了,我们走吧。”

克拉克对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语心知肚明。因此他们一路上都在竭力转移注意力,话题从这次外景的安检严格程度一直说到哪位重量级嘉宾接受了邀请。

“戴安娜也会来。”巴里向他分享消息,“戴安娜·普林斯,据说她和韦恩传媒会开展一轮新的深入合作。”

克拉克好奇地问:“所以传闻是真的吗?她真的在和史蒂夫交往?”

“……”巴里为难地说,“可能你已经忘了,克拉克,但我们现在还在镜头范围内。”

克拉克:“……”

他抬起头,走廊上的摄像头一个接连着一个在他面前铺展开。它们漆黑地凝视着他,像一个个吞噬星辰的小小黑洞。

他忽然丧失了兴趣:“噢。”

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默然走完了这一段长长的路。

 

这种不易察觉的沮丧情绪一直伴随他进入会场。布鲁斯慷慨地腾出了一整个大厅来布置背景,并十分难得地摒弃了他一贯的花里胡哨作风,四处都显示出庄重的古典做派与简洁的现代审美。连前来巡视的莱克斯·卢瑟也无法提出更多意见,他踱过房间整整三圈,最终指示道:“把那个‘JL’标志摆得靠边一点。”

布鲁斯从善如流,亲自将它挪到指定位置,确保卢瑟先生全程不必进行任何形式的插手——因此克拉克如今呆在这个标志下,才能摒弃那些莫名其妙的担忧:譬如这沉重的钢板会不会忽然掉下来,被他砸出一个深深凹陷。

他此时微微走神,但面上仍然端着诚恳热情的微笑,给伸到面前的便签纸、T恤衫、照片与同人本一一签名:在戏剧开始前的粉丝见面环节,这是他们必须履行的工作任务。

所幸克拉克出道不久,来找他签名的人大多对他本人缺乏兴趣、仅仅只是为了集邮。他很快清闲下来,在对不远处几乎被人流埋住的哈尔报以真诚的哀悼后就躲回无人注意的角落,打算继续独自品尝这种高贵的孤独……但忽然,一份《星球日报》唰地抖到他眼下。

“嗨!”在他惊恐的目光里,那个穿着超人T恤的女孩问,“能给我签个名吗?”

 

“啊。”克拉克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

他捏着这位超人粉丝坚持塞给他的“S”标志钥匙扣,认认真真地在《星球日报》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签在头版标题的那个“SUPERMAN”旁边——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大都会时,露易丝为《星球日报》撰写的专题稿件。当时谁也未曾预料过,“超人”这个情急之下捏造出的名字将响彻整个世界。

“是的,可能我不该对着你吐槽你的老板。”女孩说,“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布鲁斯·韦恩饰演超人这件事……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赞同刚刚那个神经病。当时我就在旁边,几乎要心脏骤停了——‘拜超人教’和我们超粉完全不一样!他们简直是个见鬼的恐怖组织。”

克拉克大力赞同:“而且我根……我打赌超人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知道有人这样膜拜他绝不会让他感到高兴。”

超粉女孩对他露出赞赏的笑脸。

“我果然没看错人。”她由衷感叹道,“我就知道卢瑟最开始想让你扮演超人总有他的原因。说实话,虽然他这人不怎么样,但在有关超人的问题上,你也很难再找到一个人的眼光比他更精准了。”

“……”克拉克僵硬地微笑,“但你刚刚不是说,是因为喜欢我扮演的灯侠才来找我签名的吗?”

“那是另外一回事。”女孩说,“主要是因为谁来都肯定比哈尔·乔丹好,我实在受不了他那种浪荡样子——灯侠应该是规整、严肃而刚毅的!如果说布鲁斯·韦恩还算干了一件好事,那一定是力排众议、没把绿灯侠交给乔丹扮演。”

“啊,当然,”在克拉克受伤的眼神里,她后知后觉地说,“你也不错,克拉克。你看,我都愿意让你把名字签在我珍藏的超人首次登场的那一版《星球日报》上!我好不容易才从我爸那里搞到的,他也是个超人粉丝,经过一个钟头的长谈才愿意把它给我,他对我说:‘玛丽亚,今天我把它和我对超人的敬爱一并交给你……’”

“呃,对不起,玛丽亚。”克拉克忽然打断了她。他偏过头去,看向不远处搭建好的“正义大厅”。“谢谢你和你父亲对——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份在你父亲的礼物上签字的殊荣,但真不好意思,恕我失陪。”

“我们的戏剧已经开场了。”他说。

 

卢瑟向他们提供的是一个简短的试镜剧本,但巧妙地包含了每一位联盟成员的戏份。他给每个人安排的台词都少得可怜,却只凭寥寥几语就刻画出极其鲜明的个性——即使是抱着最挑剔目光的克拉克也不得不承认,卢瑟对他们的把握十分精准,在阅读时,他几乎错觉自己的确曾这样行动。

但毫不意外地,超人永远是这位被放错位置的天才剧作家所关注的核心。布鲁斯因此不得不承担全剧最长的一段独白,他因此整整对着镜头抱怨了半个小时。

“太滑稽了!”他抗议道,“我搞不明白莱克斯到底在想什么,他怎么能给超人和蝙蝠侠安排这样烂俗的桥段!这段台词我实在背不下来,上帝啊,即使再多看一眼都会对我的眼睛造成严重伤害。”

但卢瑟的态度空前强硬,他拒绝接受任何针对此剧本的修改意见。面对布鲁斯半真半假的愤怒,他仅仅奉送一个诚恳的微笑。

“抱歉,布鲁斯,我本该在写作时更多考虑你的文学鉴赏水准。”他慢条斯理道,“但剧本一个字也不能更改。我们所谈论的对象,超人,他不是任何一个你在市面上的三流小说里能够见到的角色,他真实存在于我们的世界,如同太阳每日按时升起般确凿无疑。而他也正像太阳般公正而和煦,向每一声呼告伸出搭救的手——不是吗,布鲁斯?若你确信这一点,那我也不能不确信:当他置身于我的戏剧中时,他必定要按这已排定的情节去做。”

在布鲁斯的沉默里,他含着狡狯的笑意说。

“当然了,如果你坚持不肯——那不妨再考虑一下我最初的提议,让肯特先生来替代你的工作?”

于是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七巨头”齐聚在正义大厅。布鲁斯站在最中间的位置,鲜明的红蓝色彩把他衬得更白了一些。

“经过这场几乎覆灭了整个联盟的危机后,我们必须决定是否允许蝙蝠侠继续留在联盟内。”他毫无感情地照本宣科道,“所有同意……”

“等等。”在他对面,穿着蝙蝠装的迪克首先质疑道,“投票前总得先给被告一个辩解的机会吧?”

而在他身后,和克拉克一道充当背景板的哈尔低声吐槽:“见鬼,我居然维护起了卢瑟的剧本——但说实话这的确有点OOC了,还不如卢瑟写的台词呢。”

所幸他们有丰富的蝙蝠侠替补资源,在迪克因为擅自改动台词而被轰下台之后,现在换成杰森站在布鲁斯面前了。

布鲁斯不得不再次毫无感情道:“所有同意……”

“去他妈的。”杰森显然吸取了迪克的教训,因为他直接跳过了质疑的步骤——转入辱骂那一环。“你们有什么权力决定蝙蝠侠的去留?我不干了!”

“……”布鲁斯说,“提姆,你来。”

果然,如同罗宾团各位成员粉丝之间激情洋溢的撕逼中被反复证实的那样,这个破团里只有提摩西·德雷克算得上情绪稳定——虽然被他的黑粉称为“每天都保持着稳定的死气沉沉”——他不负所望,保住了蝙蝠侠这个角色的最后一个备用演员。

“我的行为无需辩解。”提姆以一种出人意料显得十分适配的死气沉沉的平静态度说,“发生同样的事情,我还会这么做。”

拉奥啊,克拉克想,这听上去真像蝙蝠侠会说的话。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看到这段情节时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的动摇而感到羞愧。

他被卢瑟的剧本说服了。

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意识到卢瑟的正确更令他感到绝望了:他知道卢瑟说的是对的,蝙蝠侠当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永远怀疑与防备所有人,甚至包括他本身——他当然会针对每个成员制定严密而残酷的反制计划,如同耶和华轻易毁灭人类所建造的巴别塔。

而超人,超人当然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舞台的中央,“超人”正向“蝙蝠侠”递出一个小小的铅盒。

“如果联盟有成员出现立场错误,”布鲁斯完美地复述出了每一句台词,“我希望有个我信任的人来保证星球的安全。”

“即使威胁来自于我。”他说。

轻微的咔哒一声,他打开了那盒子。

克拉克亲眼见证了布鲁斯如何严防死守卢瑟的干涉:在最短的时间里,布鲁斯安排好了有关场地布置、人员调度与道具准备的全部工作。得知剧本需要“氪石”出场时,他再三检查了盒子的里里外外,确保其中仅仅安放一枚普通的祖母绿。

他也曾设想过最坏的情况——或许当盒子被打开时,里面已经是一块真正的绿氪石了。但考虑到那铅盒的体积,克拉克相信自己并不会受到任何致命的伤害。

他的确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那盒子是空的。

 

台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观众们显然同演员一样对这意外感到莫名其妙。提姆不得不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尝试着进行一些并不成功的临场发挥。

“这是什么,超人?”即使是现在他也牢牢记得保持蝙蝠侠的人设,上帝作证,提姆简直值得一座奥斯卡奖。“这就是你的威胁,装着人间一切灾难的潘多拉之盒?”

但他的冷幽默尚未引发尴尬的笑声,就立即消失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尖叫里。

克拉克猛地抬起头,韦恩塔坚固的外墙在他面前倒塌下来。

他的动作快过思绪,冲向那面墙下首当其冲的女孩——他记得她,继承了父亲的《星球日报》与对超人的敬爱的玛丽亚。在报纸头版的超人标题旁,他签下“克拉克·肯特”的名字。

她完全被吓傻了,不知所措地盯着正朝自己的头顶呼啸着坠落的墙体。克拉克顶着满头沙砾与尘土扑到她面前,他伸出双臂。

一块连着钢筋的混凝土完完整整地砸在他背上,把克拉克将要出口的安慰转为一声疼痛的闷哼。但就在这一瞬间,玛丽亚显然已经回过了神。

一种新的惊愕取代了恐惧,伴随烟尘一并洒进她的眼睛,但她仍然一眨不眨,仰头凝视。

“你是……”她喃喃道,“超人。”

克拉克不知如何回应。但又一次猛烈的震动感传来,他咬紧牙,一把扯掉了滑稽的眼罩,拦腰把玛丽亚抱起来,飞向四散奔逃的人群。

“往这边!”他呼喊起来,所有克拉克·肯特的痕迹都被抛掷下去,现在他听起来完完全全是超人了。于是沉浸在惊恐与痛苦中的人们也都抬起头来,尖叫和哭泣的声音渐渐安静,他们开始奔跑,追随那片飘扬在空中的红披风。

克拉克飞得更快了,想用肩膀撞开另一面墙壁,这显然是当下最快的逃生通道。他试了一回,第二回。他听见玛丽亚在他怀里低声的呜咽。

他置若罔闻,第三回,他成功了。

韦恩塔在他身后颤抖,这座彰显韦恩家族荣耀的建筑眼下变得千疮百孔,在那个心脏形状的破损里,人们如同河流般涌出来。克拉克落下去,把一直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女孩放到地面上。

“跑吧。”他只来得及交代这一句,“快跑,离这里越远越好。”

玛丽亚看着他,她的眼睛流下泪来。

顺着她的目光,克拉克低下头去。

 


他忽然想起蝙蝠侠曾问过他的问题,那时他们刚刚认识不久,彼此尚且带着尴尬的疏离。但蝙蝠侠仍然那样问了。

“超人也会流血吗?”

克拉克颇感被冒犯,于是回答:“我不知道。”超人从不说谎,他的确未曾有过类似的经验。

而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会。


【正联全员】【超蝙】玻璃花房(8)

Summary:“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CP:超蝙

Warning:娱乐圈半AU,人物背景部分重构。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第八章

他徘徊良久,指节停顿在历史悠久的胡桃木门板上,迟迟没有敲下去。

鼓起勇气,他试图告诉自己,你可是超人——算了,即使是超人也总有在爱情前怯懦的权利吧。

但他现在可还穿着绿灯侠的衣服!他理应变得更英勇无畏一丁点儿。

克拉克·肯特——隐藏身份为超人——目前正在饰演绿灯侠——深吸一口气,决定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他猛地一叩……但,见鬼的,门在这时候开了。

“呃,克拉克,”在克拉克疯狂道歉的背景音里,穿着睡袍并捂着脑袋的布鲁斯·韦恩说,“你深夜在我的卧室门外踱了二十分钟的步……难道是我会错了意,你是打算掠过小死亡的部分,一步到位地谋杀掉我吗?”

 

所幸经过一番愧疚与羞愤共存的结结巴巴的解释,布鲁斯看上去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他对这次深夜造访——与任何大死亡与小死亡都完全无关——的解释。

“好吧,”他宽容道,“虽然我着实不能理解有谁会在凌晨一点打扮成制服怪人离开自己的床铺——好吧,但你在我这儿享有一些特权。说吧,克拉克,是什么‘必须得到答案’的问题促使你来这里?”

而克拉克默然聆听他话语中的小小讽刺,此前这种可爱的俏皮话儿无非在他心中增添一份甜蜜的无可奈何……但现在,他终于留意到了那些他本该明晰的蛛丝马迹,所有纷繁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如同亚历山大一剑斩开错乱的戈耳狄俄斯之结。

啊,卡尔·艾尔,他在心中谴责道,你活该被爱情蒙蔽至此。

然后他转过头来,告诫道:

是时候睁开眼睛了,克拉克。

“布鲁斯,”他轻轻说,“停下来吧。”

如同盲者在一刹那间复明,世界在他面前从未如此纤毫毕现。

他看见布鲁斯轻微绷紧的眼睑肌肉,漂亮虹膜间的瞳孔幅度极小地收缩一下;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嘴唇不自觉地张开一点点,像将要迎接来自爱人的温柔的吻。

如此显而易见,布鲁斯·韦恩在尽可能筹措出一个巧妙的惊讶神色、一句甜蜜的谎言:他大概真的会选择亲吻克拉克、或引诱克拉克亲吻他——他做这事儿一定已经颇为熟练。

于是克拉克垂下眼睛来。

“别再那么热爱危险分子了。”他低声说,“把《与布鲁斯·韦恩同行》结束,解散你的团队,从聚光灯的照射范围里逃出去。你可以——你可以就只是当韦恩集团的总裁,或者一个真正的花花公子。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安全而有趣的体验,你大可以在漫长的余生里一一尝试。”

良久,他听到布鲁斯说:

“不。”

多轻巧的一个单词,甚至不必如何费力启唇,它自然就会随着叹息一并从齿间泄露。多熟悉的一个拒绝啊,他们连残酷也如此相似。

一阵无望的嫉妒火焰烧灼过他的灵魂,克拉克抿紧了嘴唇。

“你爱他。”他喃喃道,“对不对?你爱他。”

他等待起来,但空气里什么也没有,他所得到的仍然只有僵持的沉默。

而这沉默无疑就是对于他的猜想最有力的无声证实,克拉克悲哀的想,他早该发现的,那些无人知晓的联络与不必言明的默契,那些熟稔的玩笑、诚挚的援手与无数次心照不宣。一切的疑问都在此刻被解明。

“所以你才什么都知道。”他尽力试图表现得更坦然一点,“你把我们从世界各地收集起来,装进韦恩集团的玻璃罩子里面。超级英雄是不能因拯救世界而获得薪水的,于是我们的报酬由你一人支付——你不该这样做的,布鲁斯……这对你来说也并不公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这凝重氛围被一声奇怪的、如同抽泣的气音打破。

“对不起。”在克拉克猛然投去的视线中,拼命捂着嘴的布鲁斯在指缝间说,“对不起,克拉克——但请原谅,我刚刚才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果然、果然又开始这么做了!克拉克咬牙切齿地想,但拉奥作证,他再不会被布鲁斯·韦恩这狡猾的花花公子以及他亮闪闪的蓝眼睛所迷惑了,他的目光也绝不会再落在那擅长说谎的红嘴唇上,他——

但是,但是,这狡猾的花花公子显然看透了克拉克正疯狂转动的脑袋里的所有想法。

布鲁斯·韦恩拥抱住他。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认为我爱上了蝙蝠侠。”布鲁斯说,“对不起,克拉克,但我已经为此道过一百次歉了!”

克拉克气咻咻地坐在韦恩总裁软得见鬼的豪华大床上,仍然拒绝同他对视。布鲁斯十分不见外地又朝他的方向挤了挤,但克拉克纹丝不动。

这大概是娇生惯养的韦恩总裁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因为布鲁斯立即十分受伤地嚷嚷起来:“上帝啊,我甚至都还没有控告你打破了我对于超人的幻想!我要投诉《星球日报》报道不实,他们可从没说过人间之神也会如此斤斤计较。”

克拉克怒火中烧,忍不住还嘴:“哈,我斤斤计较?我也从不了解表面花天酒地浅薄无知的韦恩少爷居然甘愿为哥谭义警的公益事业如此无私奉献——见鬼,你可把全世界最顶级的危险分子们都拢到了自己身边!哪怕你花一秒钟考虑一下蝙蝠侠的要求会对你本人造成怎样的严重后果——”

“哎呀,克拉克。”韦恩少爷笑眯眯地打断他,“我就知道,你其实只在嫉妒嘛。”

克拉克:“……”

他沉默片刻,十分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道:“那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听从他的意见?”

“我告诉过你呀。”布鲁斯眨眨眼,“这个世界的根本规则是等价交换。蝙蝠侠的存在稳定了哥谭,这很好;他的野心似乎并不只限于这座城市,于是他与你们组建起一个联盟,这也很好。你知道我们这些不事生产的花花公子们多么需要一个安全的世界——事实上我真的搞不太懂你到底在担忧什么,克拉克,你们可算不上什么危险分子……”

“……你们恰恰是使这世界免于危险的英雄。”他说。

克拉克过了一瞬间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来。

“好吧,”他干巴巴地说,“就算这样……布鲁斯,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可能也并不能算多么安全的事。如果你执意要维系与蝙蝠侠的交易,那么把哈尔、巴里和亚瑟留下来吧,我必须退出这个节目。”

布鲁斯注视着他,而克拉克不合时宜地想,他的眼睛就像六月间晴好的天空。

“但卢瑟不会允许你退出的。”布鲁斯说,“他既然已经公布了剧本,就绝不能容忍主演中途叫停。”

“那就让他忍受不了好了。”克拉克答道,“我有什么必要畏惧他?他至多不过是披露我的身份,而我仍然是超人。”

那片晴空在他眼前垂落。布鲁斯叹了一口气。

“但你就不再是克拉克了。”他说。

“我正因此而畏惧他,克拉克。当你的一举一动都受着世界的瞩目时,克拉克·肯特注定要一点点消失干净。你要怎样应对那样的生活呢,当你带着话筒和录音笔走进人群,却发现你就是新闻本身?他们会狂热地膜拜你,苛刻地审视你,一些人在你走过时跪在地上吻你的脚,另一些人则向你投掷他从出生以来所接受过的全部恶意——你要怎样应对那样的生活呢,克拉克?”

在克拉克惊愕的目光里,他平静地一锤定音。

“你会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普通人,你会抛弃克拉克·肯特平凡乏味的人生,走向卢瑟所断定你会踏上的那条道路——你会成为人间之神。”

“但我决不允许你这样做。”布鲁斯说。

出于一种他至今无法解释的不明冲动,克拉克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脱口而出:

“为什么?”

他其实有更多想要说出口的问题——超人不好吗?布鲁斯·韦恩当然也会热爱超人,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起,这一毋庸置疑的结论就得到了反复的验证;大都会的每个孩子都乐于模仿他起飞的姿势;人们在困顿中首先呼唤上帝,然后是他的名字;在克拉克·肯特短暂的实习记者生涯中,他曾挤进新闻现场,但当时没有一个人理会这窘迫的大个子新人……他们都仰着头,寻找天边可能划过的一抹红色。

“那是鸟?那是飞机?那是——超人!”

布鲁斯也在仰着头看他,他这才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站起了身。

但布鲁斯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点红色的踪迹——他的眼睛那样蓝,像天空,像海洋,像一个脆弱安静的梦。

“因为那代价是克拉克·肯特。”他说。“而我爱他。”

 

巴里不得不再次捅了捅克拉克的腰。

“克拉克,”他绝望地小声提醒,“卢瑟先生已经问你第三遍了。”

“啊?”克拉克从魂不守舍的呆滞中回过神,“不好意思,谁?”

卢瑟僵硬微笑道:“我。”

“噢噢,对不起……”克拉克终于准确聚焦在那个格外明亮的光头上,说实话,面对这样富有辨识度的发型时依旧走神许久实在很说不过去——但看到卢瑟就让他不能不想到布鲁斯昨夜缩在他怀里,他第一次被完完全全地接纳与认可:英雄与普通人,超人与克拉克。

“你是怎么发现的?”布鲁斯含糊不清地问他,“超人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如果你愿意的话什么都可以知道吗?”

克拉克微笑着听他困倦天真的提问,新闻专业教给他的理论果然没错:适宜的提问者与恰当的采访方式将带来超出预期的信息量。譬如这话假如是从蝙蝠侠口中说出,那么他一定不会这么乐于回答。

“不,当然不是。”他于是耐心地讲解道,“卢瑟的表现实在太怪异了——你觉不觉得他有些表演型人格?他在显而易见地针对你,布鲁斯,而不管这针对出自他的臆想还是实际,我都得弄清楚他那寸草不生的脑袋里究竟拟定了什么邪恶计划:我侵入了莱克斯集团的中央电脑……不,不是最核心的那一层,我很小心地在外围抓取那些层层汇报上去的信息,数量很多,但好在我能比其他人更快地工作。卢瑟无疑紧密注意着你,布鲁斯,不是作为商业竞争对手的那种注意,他下令调查的是韦恩集团科技研发部门的经费变动与成果报告、你出席酒会的日期次数、正义联盟各成员的行动轨迹以及韦恩传媒每月的公开活动,一些微小的、看似毫无联系的东西汇聚成一张复杂精密的网,因此像他一样,我也得出了这个结论——”

“布鲁斯·韦恩肯定和蝙蝠侠有一腿。”布鲁斯恹恹接口,“所以我才能成为正义联盟在地球的秘密接头人,了解每个超级英雄鸡飞狗跳的普通人身份。是不是?”

克拉克无可辩驳,只好发出一阵尴尬的傻笑。

布鲁斯更深地瘫在他怀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从我这里着手呢,克拉克?”他忽然问,“显然,对你来说这是更有效、更安全的方式。”

克拉克有点惊讶地低头看着他:“拉奥啊,布鲁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人人都会这么想。”布鲁斯说,“人人都知道捷径更加好走。”

有那么一瞬间,克拉克想,他听上去就像蝙蝠侠。

但这恐怖念头转瞬就被他忘记,克拉克认真回答:“我不这样想,布鲁斯,我不会在你没有允许的情况下这么做。我的能力对这世界而言太过危险了,因此我更应该恪守那条不得越过的准绳。”

“噢,”布鲁斯喃喃道,“噢。”

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提出:“那么莱克斯·卢瑟的允许呢?”

“这是我作为记者对未来美国总统的正常监督行为。”克拉克流畅道,“第四权嘛。”

布鲁斯果然笑了起来,他似乎真的快要睡着了,所以笑声也低而微弱,如同梦呓。

“……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他轻轻说,克拉克听出那是《马太福音》的第七章,他小时候,玛莎会在礼拜日牵着他去教堂聆听牧师讲道——他原以为生活在哥谭、拥有一整个现代商业集团的布鲁斯不会坚持这种陈旧的传统。

“这就是卢瑟恨你的原因,”布鲁斯说,“他嫉妒你……你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但你自愿放弃了那辉煌的图景,你走向了窄门。”

“克拉克,你……”

但后半句话淹没在他终于阖上的蓝眼睛里,布鲁斯微微侧一侧头。

他终于睡着了。

 

但卢瑟真正恨他的原因可能是由于他不得不开口询问第四遍,克拉克想。

“肯特先生,”他的声音已经压低到了危险的地步,“你觉得如何?有关去莱克斯大厦录制外景节目的提议?

“呃呃,”即使是克拉克也不能不略感愧疚,“对不起,卢瑟先生……”

但既然他已经道过歉了,所以克拉克心安理得道:“我觉得这提议不怎么样。”

卢瑟依然坐在那把硬邦邦的椅子上,他环视一圈这些无辜得令人痛恨的面孔。

“好吧。”他不动声色道,“既然各位有志一同地反对,那么你们想在哪里完成剧本的试镜?我承认韦恩庄园是个好地方,布鲁斯,但这不代表你能一辈子把他们放在里面。”

他最终把头转向布鲁斯,亲切地假笑道:“否则我们的观众永远不会真正感到满意,对不对?”

一个明晃晃的威胁,克拉克坐直了身。他用余光扫视左右,发现似乎所有人的肌肉都在绷紧。

但布鲁斯这次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他难得地恢复了那种家教严苛的老牌家族继承人的姿态——众所周知,商业新贵莱克斯·卢瑟讨厌这种姿态。

“是的,莱克斯。”他笑吟吟地回答,“但这个世界不止有韦恩庄园一个好地方嘛——你把自己的集团总部搞得有点太现代了,怪不得克拉克这种小镇男孩敬而远之。我的确应该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但我提议,还是先从一些较熟悉的环境开始:韦恩塔怎么样?”

卢瑟若有所思地转过眼睛,他的瞳孔微微扩大了一丁点儿。

“熟悉的环境。”他嗤笑道,“你总是这样小心,布鲁斯。”

但他并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掸掸衣角,站起了身。

“什么时候见?”

布鲁斯也起身送他,他们伸出手,短暂地交握一下。

“事不宜迟。”他回答,“就在明天。”


【正联全员】【超蝙】玻璃花房(7)

Summary:“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CP:超蝙,提及wondersteve

Warning:娱乐圈半AU,人物背景部分重构。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第七章

莱克斯·卢瑟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克拉克愿意将之描述为在试图微笑的途中忽然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因此在普遍的狰狞中流露出一丝装模做样的局部友好。

“这就是你的主意,布鲁斯?”他又挤出一线笑意,声音却压得更低。“见鬼,你是认真的吗?”

布鲁斯好脾气地向他扬起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脸。

“哎呀,别生气嘛,莱克斯。”他轻快地后退一步,露出身后密密麻麻的摄像机镜头来。“作为美利坚的守法公民,我希望未来的总统先生至少做到情绪稳定——来,向我的观众和你的选民们笑一笑,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他就以一种(对于韦恩家的花花公子而言)异乎寻常的敏捷一把揽住卢瑟的肩膀,摆出一个古怪的亲密pose——其古怪主要体现在布鲁斯拼命凑近而卢瑟显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抗拒。这奇妙的拉锯战最终终结于一声响亮的快门里。

“呃,”面对卢瑟仇恨的目光,三脚架后的克拉克无辜地举起手,“对不起,一时手痒——您知道,这可是我的老本行。”

布鲁斯欢呼一声,迅速(甚至比他揽住卢瑟的动作更迅速!)一把放开卢瑟的肩膀,这间接致使一直在拼命向反方向抵抗的后者一时刹不住车,咣地一声撞在背后的墙上。但这也没有办法——众所周知,布鲁斯·韦恩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嘛。

这漂亮混蛋眼下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卢瑟发青的脸,他径自朝克拉克跑过来,红披风在他身后飘扬得像一团火焰。

“给我看看!”他兴高采烈道,但也许是古老家族的良好教养终于在他身上后知后觉地显现,布鲁斯规规矩矩地在克拉克面前停下来,就着他的手伸长脖子去看显示屏里的预览图片。“太棒了,克拉克,你应该凭借这张照片获得两个普利策奖。现在把它发给我,我要上传到我的推特——配文就用‘超人在拯救世界’怎么样?”

“……”克拉克面无表情道,“我不觉得选择和莱克斯·卢瑟合照会是超人拯救世界的方式。”

穿着不太合身的超人cos服的布鲁斯惊奇地抬起头看他,克拉克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胸前那个硕大的、略有一丝紧绷的金色“S”——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想,并察觉到在自己胸口那个同样的“S”底下,有什么东西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

“什么合照?”但这时布鲁斯问,迫使他忘记继续探究那悸动到底源自什么。“为什么超人要和莱克斯合照?”

克拉克不明所以,但耐心地回答他:“如果这只是你和卢瑟在合照,那么为什么要提到超人?超人在哪儿?”

布鲁斯理直气壮道:“超人在拯救世界!”

克拉克:“……”

也许是因为急于说服显然无法苟同他的克拉克,布鲁斯终于想起了他依然青着脸的合作伙伴:“难道不是这样吗,莱克斯?假如不是超人在拯救世界,我怎么能在真人秀上进行如此悠闲的角色扮演?假如不是超人在拯救世界,你也不会拿到正义联盟的影视改编权——另外别忘了你的大厦,莱克斯,超人可拯救过它不止一次。为了表示对超人的感谢,我才愿意穿上这件愚蠢的三原色制服——噢对不起,我说了‘愚蠢的’那个词吗?请原谅,这是我对超人的唯一一点小小的腹诽,他的审美品味可同克拉克一样奇特。”

克拉克:“……”

但显然,莱克斯·卢瑟眼下比被质疑审美品位的超人更加愤怒。

“布鲁斯,”连那丝装模做样的友好也在他的脸上彻底消退下去,卢瑟绷起嘴角,他刻薄的线条仿佛能直接把人刺伤。“我不是来同你开玩笑的,上次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

“唉,亲爱的莱克斯。”布鲁斯叹了一口气,他把红披风向前一拉,极其自然地把自己整个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张深沉的面孔。“行行好,别这么严肃——我早说过,你要谈合作就请去找卢修斯,你知道,我只是个挂名总裁和花花公子,玩笑是我生命唯一的底色,你不能指望我做出什么除荒唐以外的事。”

卢瑟直瞪瞪地盯着他,像噎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概在莱克斯集团董事长的心目中,如此直截了当承认自己是个废物的人就不该在人类世界中存在。但,谁让他面前的是布鲁斯·韦恩呢。

而名声在外的布鲁斯·韦恩又叹了一口气。

“当然,出于我们的友谊,”他恹恹道,丝毫不顾卢瑟听见“友谊”这个词时如同得知下一任美国总统将由超人出任的脸色。“我还是决定慷慨地满足你的心愿,发动庄园里所有的人来进行正义联盟的角色扮演……如果节目播出后观众们仍然觉得他们是正义联盟影视化的不二人选,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阻拦的——说实话,我对参演电影也有点兴趣,并且我自信演技能够胜任任何一个超级英雄角色——我可把《钢铁侠》看了三遍!”

很好,现在卢瑟看起来快要晕倒了。克拉克竭力回忆他在新闻专业学到的所有写作技巧,依然不能贴切地描述其神色——非要形容的话,聪明绝顶的卢瑟先生眼下就像一个被扔进墨西哥辣椒酱里腌了三天的卤蛋。

他甚至显得摇摇欲坠起来:“我说过!只有克拉克·肯特能、能扮演超人……”

所幸他的亲密伙伴布鲁斯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扶住了他,同时关心地迅速伸手去掐他的人中——片刻后,他收回手。

“糟糕,莱克斯好像晕过去了。”他忧虑地叹息道,“我在东方学习的医术也没能拯救他,我可怜的朋友。”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的克拉克。

“去给莱克斯叫辆救护车。”他镇静地说,“他一定是太开心了,毕竟像我这样吻合角色的演员实在不容易获得——难道我的蓝眼睛就不像晨星了吗,克拉克?”

 

毫无疑问,有关布鲁斯·韦恩的蓝眼睛到底像不像晨星——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无数讨论迅速点燃了整个美国互联网。除部分超人的极端拥趸者们对妄图比拟超人的哥谭纨绔进行了激烈的诅咒外,绝大多数人都持有一种宽容的看热闹态度:毕竟,你能指望布鲁斯·韦恩干出什么除荒唐以外的事?他甚至自己都承认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不过是一场基于韦恩真人秀的非正式角色扮演,没人会把它当真——或许除了莱克斯·卢瑟以外。作为一位总统候选人,这轻率的举动实在为他大大减分。

所幸,这位一直以来的公众形象都颇为正面的优秀企业家似乎只是一时头脑发昏,证据是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出院当天就前往韦恩庄园,与布鲁斯·韦恩重新商议影视改编事宜……他显然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于是此时这被寄予厚望的候选人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敲开了会客厅的大门,即使是门后出现的仍然穿着超人制服的布鲁斯·韦恩也没能动摇那笑容一丝一毫的弧度。毫无疑问,至少在虚伪地表达友好上,他已经拿到了美国政坛的入场券——但,等一等。

等一等。

随着门缝越来越大,除了布鲁斯·韦恩那张傻乎乎但赏心悦目的脸、以及他身上那套同样傻乎乎但不太赏心悦目的制服以外……似乎出现了一些更不应该存在于人类世界的产物。

终于,在卢瑟嘴角的弧度完全消失时,布鲁斯猛地一下把门完全拉开。

“SURPRISE!”他以一个经典的超人叉腰姿势骄傲地亮相,“莱克斯,来看看你的正义联盟!”

 

莱克斯·卢瑟坐在韦恩会客厅里那把硬邦邦的椅子上,盯着四面八方的摄像头,从牙缝里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布鲁斯,”他竭力压抑杀意——但很不成功——地说,“我有时的确无法欣赏你的幽默感。”

“噢,那可真遗憾。”布鲁斯毫无悔意地说,“可能是因为你背叛了我们的亿万富翁联盟,在政界染上了他们的不良习气——我发给奥利弗时,他盛赞这会是他愿意花一万美元去电影院反复观看的杰作!”

“杰作,”卢瑟麻木地重复一遍,“杰作。是指让在树脂眼罩外面还要戴着一副见鬼的黑框眼镜的克拉克·肯特来扮演绿灯侠吗?”

被点名的克拉克迅速从缩手缩脚的大号泰迪熊状态挺直腰杆,但不幸的是,他也许错误估计了自己的体格,这马上导致了沙发上紧紧挨着他的其余六个人短暂地陷入东倒西歪的混乱中。布鲁斯甚至被挤得一下栽进了他被绿色紧身衣绷紧的宽阔胸大肌里——更不幸的,他好像一时不太愿意从里面挣扎出来。

“……布鲁斯!”

“好吧好吧。”同样遭受点名批评的韦恩总裁终于也舍得坐直身子了,他的黑发由于刚刚的一番动作乱七八糟地堆在脑袋上,让他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于是他似乎就能理所应当地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我可是完全按照你的建议行动的。”他把头转向卢瑟,极其无辜地开口。“你看,既然我们都觉得哈尔没有绿灯侠那么高大英挺——那么谁最适合扮演这位宇宙英雄就呼之欲出了——这里只有克拉克比哈尔还高一英寸!”

坐在沙发最左边的哈尔阴沉沉地鼓着嘴唇吹了吹自己的头发,考虑到他的唇部动作,那很大可能是个中途转向的嘘声。

布鲁斯对此不予理睬,转而热情建议道:“如果你对黑框眼镜有些不满……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电影拍摄时他们会用CG技术制作全套的绿灯侠制服,你可以顺便让他们把克拉克的眼镜P掉。”

卢瑟:“……”

他隐约有点充血的眼珠轻微转动一下,把目光投向克拉克左边的亚瑟——毕竟,当鲜艳的绿撞上热烈的红时,你很难不被这种甚至比超人制服还要大胆的撞色所吸引。

“噢,”布鲁斯说,“首先,一个到哪儿都会引发海啸的男人肯定不配扮演海王——亚瑟的夏威夷演唱会申请到现在还没办下来——其次,考虑到每一次海啸他都毫发无伤,那么亚瑟的超能力已经显而易见——”

“闪电侠!”巴里热心地帮忙介绍,“拥有神速力所以永远也不会被海啸追上,听上去很合理不是吗?”

“很合理。”卢瑟说,“中心城的居民想必每天都能欣赏到闪电侠设计面罩时特意露出的那把漂亮胡须。”

布鲁斯插嘴道:“你可以叫绿灯侠的P图师帮闪电侠也P一下,他们是好朋友嘛!”

卢瑟:“……”

他闭上了嘴。

“看,我就知道你没有异议!”布鲁斯兴高采烈道,“噢噢,剩下的人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哈尔来扮演海王。”

克拉克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鼓起勇气发问:“为什么?”

布鲁斯自然而然地回答:“他浪得可以。”

克拉克:“……”

他也闭上了嘴。

“所以史蒂夫只能扮演神奇女侠了。”布鲁斯用一种叙述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口吻说,“这个点子听起来就很神奇,我相信那位女神不会介意的。”

穿着胸甲和短裙的史蒂夫·特雷弗是唯一一个站在沙发后面的人,但这种垂死挣扎的反抗显然毫无用处,因为沙发还是稍嫌太矮,遮不住他甲片下裸露出来的腿。他带着殉道者的神色,僵硬地点一点头。

“是的,”他听起来平静如死,“她不会。”

而卢瑟,似乎已经从一波又一波的精神袭击中顽强地回过神来,他敏锐地发现了眼前这群神奇生物中普通得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那么艾伦呢?”他尖刻地质疑道,“为什么只有他谁也没扮?他甚至连领结都打得规规矩矩的!”

“呃,”布鲁斯说,“本来巴里是应该出任蝙蝠侠的……”

“……但现在蝙蝠侠已经有三个了!”迪克(稍显夸张地)痛苦地说,“经过一场混战,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三个就三个吧,起码都是自己人——但决不能再有第四个了!”

向上帝保证,他说的一定是真话。因为全美少女的梦中情人理查德·格雷森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出现了一团突兀的淤青,而在另一侧,显得更单薄一些的提摩西·德雷克的脑袋上几乎浮现出了具象化的幽灵……只有坐在他们中间,如同一座突兀拔高的山峰般的杰森·托德,以其知名的桀骜不驯态度哼了一声。

“你自己的‘共识’。”他冷冷道,“所谓的行为方式——荣誉准则——我只是实在忍受不了你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劝告。”

“行行好吧,杰森。”简直像尸体突然开口说话,提姆死气沉沉道,“‘共识’指的是我们……我和迪克,可以装作看不见你在蝙蝠侠的腰带上别上两把枪——仿真枪。”

杰森,出人意料地,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古怪地侧过头看了一眼端坐在沙发中间位置的布鲁斯,后者正以一种值得钦佩的专注态度继续在这鸡飞狗跳的大背景下向卢瑟进行热情慰问。

“……因此巴里只能来当布鲁斯·韦恩了。”他说,“考虑到我是正义联盟至关重要的投资人,我确信我也应该在这场表演中拥有自己的高光戏份!看那个领结,今早它还呆在我的衣柜里。唯一的遗憾在于我想叫巴里染成黑发但他坚决不肯——”

“我也坚决不肯。”哈尔更加阴沉沉地说,“这会让我做噩梦的。”

布鲁斯对此置若罔闻。他眨了眨眼,向卢瑟露出一个灿烂过头的微笑。

“莱克斯,你认为这点子怎么样?”

沉默已久的莱克斯·卢瑟终于抬起头来,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里倾泻而下,这让他的脸淹没在一片阴影里,只有那双绿眼睛仍然微弱地闪着光,像一潭长满藻类的死水。

“我接受。”他轻柔地说,“我接受你的选择,布鲁斯,我明白你的用意。”

布鲁斯仍然在微笑——他的嘴角抬起完美的、纹丝不动的弧度。卢瑟叹了一口气。

“我承认之前是我想错了,作为正义联盟至关重要的投资人,你无疑对英雄们负有责任。”他说,“谐谑化的表演,好主意,既然布鲁斯·韦恩也能,那么人人都可以是超人。这个身份有什么要紧?我错了,布鲁斯,超人是一种精神。”

“而你无疑具备了这种精神。”

布鲁斯平静地说:“我不这样认为,莱克斯,这只是一场真人秀。”

“是啊,”卢瑟喃喃道,“这只是一场真人秀……但有时现实世界也不过如此:既然你把他们推向镁光灯前,你就得接受这个后果,他们时时刻刻都要被人注视着……你把他们从遥远的夜幕中摘取下来,悬挂在人造的天空上……那些明亮之星,早晨之子。”

他终于从那把坚硬硌人的椅子上起身,向布鲁斯伸出手。

“再见,布鲁斯,我稍后就会送来准备好的剧本。”

“祝你好运。”他说。




我保证这篇不会坑的!因为我已经痛定思痛打好了大纲(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每周五更新!大概会在十二章以内完结。但由于这已经成为我此生写得最长的一篇同人,其质量会漂移到哪个方向实未可知,预先(为我可能性极大的烂尾)道歉。

【正联全员】【超蝙】玻璃花房(6)

Summary:“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CP:超蝙

Warning:娱乐圈半AU,人物背景部分重构

前文:(4)(5)


第六章

按照惯例,联盟的会议一向是由蝙蝠侠召起的——尽管从名义上说他只是游离在联盟边缘的“顾问”,然而事实上,每个成员都默认了他作为正联中枢的地位。

你知道,蝙蝠侠总会提前做好计划,因此额外的担心似乎并无必要。

因此这一次收到来自联盟主席的通讯时,巴里难得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他慢了半拍才从戒指里释放出自己的制服来换上,顺便转身提醒从晚饭后就一直扑在床上的哈尔做好准备。

“超人要求我们前往瞭望塔开会?”他英勇的同伴难得诧异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主席终于意识到他大概要被顾问完全架空了吗?”

“天呐,别这么说,哈尔。”巴里从衣柜里翻出他的闪电侠头罩来,努力把他的金发一丝不苟地全塞进里面。“我们现在的确需要一场会议来解决问题……显而易见,莱克斯·卢瑟发现了什么。我们必须向联盟通报这一情况。”

“然后他们就会一眼看出我们的普通人身份。”哈尔阴沉沉地说。他低声而迅速地嘟囔完了誓词,那身熟悉的宇宙警察制服包裹在了他的睡衣外面。“然后蝙蝠侠就会心满意足于他终于掌握了我们的全部秘密——”

巴里向他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灯侠悻悻地闭上了嘴。

“好吧,好吧。”他抱怨道,“我知道他坚持原则、从不越界,我知道他绝不会背弃我们……但这不妨碍他依然是个控制狂的事实。我们走吧,巴里,但愿蓝大个儿这回能吵赢他,虽然我对此并不抱多少希望。”

 

他的预感显然没错。

“我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是向联盟交付我全部的信任。”超人说,他的红披风拖在脚下,像一滩小小的血泊。“因为时至今日我发现,我的隐瞒可能会使联盟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神奇女侠向他疑惑地扬眉,闪电侠触电般收回在桌面上敲个不停的手指;钢骨抬起头来,海王握住他的三叉戟,绿灯侠终于警惕地坐直身子。

而蝙蝠侠照例隐藏在黑暗里,他白色的目镜在暗处泛着幽微的冷光。

但超人只是继续说下去。

“在生活的多数时候,我并不总是作为‘超人’存在。”他说,“事实上,我也保留着一个普通人身份……而我相信这个身份对我的敌人来说已经不再秘密了,我不能让你们落后于他得到这个消息。”

他环视四周,最终垂下头来。

“克拉克·肯特,”他说。“我的另一个名字。”

 

巴里赶在哈尔响亮地倒吸一口冷气之前迅速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

“天呐。”他晕头转向地说,“我没听错吧,天才?”

糟糕,他的反应或许有点太大了——现在超人把他的蓝眼睛转了过来,敏锐地盯着他们两个想必惊慌失措的脸。

“其实我另外还有一些待确定的问题。”他低声地、有点犹豫地开口,“虽然这么问似乎有点侵犯隐私的嫌疑……但是,灯侠,你的电脑桌面上有《罗马帝国艳情史》吗?”

巴里迟钝地一格一格扭着脖子去看他英勇无畏的室友,绿灯侠表情空白,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拖长的叹息。

“他早就知道了!”哈尔抱怨道,看上去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接受了这个事实。“该死,我们应该担心的居然是超人?这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他近乎破罐破摔地把眼罩收了回去,露出全美闻名的那张英俊面孔来。

“好吧好吧。”他用一副“我准备好聆听尖叫”的表情说,“哈尔·乔丹,了解一下?”

于是闪电侠不得不在他身边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努力把头罩摘掉,那头灿烂的金发乱七八糟地堆在他忧心忡忡的蓝眼睛上方。

“巴里·艾伦。”他勉强微笑了一下,“事情是这样的,超人、灯侠和我现在碰巧正服务于同一家公司……”

“不。”

他猝不及防地被超人打断了。克拉克(短时间内要把他和超人划上等号真的还蛮困难的,闪电侠痛苦地想)把头扭到了另一个方向,海王正坐在那里。

“海王。”他问候性地说,“你弟弟还——”

回答他的是三叉戟末端敲击在地面上的一声巨响。

“够了,我承认我是亚瑟·库瑞。”海王阴沉沉地说,“不要——再用——任何——我透露的内容——来提醒我了!”

克拉克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并不是出于其他目的而叫破你们的身份。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们一下……”

他声音里惯有的那种轻快节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质疑的压迫、稍显尖锐的诘问。

“你们的身份已经不如你们所以为的那样秘密。”超人的目光严厉起来,他偏过头去,紧盯着他黑暗中沉默的同伴。“不仅仅由于莱克斯·卢瑟显而易见的怀疑和试探……还由于一些从内部滋生的暗疮。”

“你或许也有什么秘密需要向联盟报告吗,蝙蝠侠?”

他如此发问。

 

蝙蝠侠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联盟成员的目光全都向他投射而来,但黑暗骑士依然——或者永远,如深渊那样寂静。白色目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克拉克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你要对我使用X视线吗?”即使是这种情况下他听起来也有一种易于激怒人的冷淡。“如果你企图得知我的秘密,何必询问我呢,超人?你天生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而克拉克果然成功地被他激怒了。

“我永远不会这样做。”他几乎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或许他的拳头也攥了起来,因为闪电侠带着相当担忧的表情试图起身——被灯侠拦住了,当然。“我不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透视任何一位地球守法公民,你可以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蝙蝠侠抿了抿嘴唇:“我知道。”

“我知道。”他说,“那么我的答案是‘不’。”

“‘不’是什么意思?”克拉克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以防他真的对着联盟顾问失控地吼起来。“是没有,还是不肯回答?”

瞭望塔的会议室还从未如此安静过。所有的成员都端坐在圆桌旁,无人开口。

但——但无一例外,他们坐得离超人那侧更近一些。

蝙蝠侠沉默片刻。

“‘不’就是‘不’。它什么也不能代表。”他像结冰的湖泊一样坚硬地回答道,“这只意味着你将对我的本质有更深地了解:不要试图用你圣徒的心肠来融化我,超人,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坦白就指望我交付完全的信任。我只能保证一样东西,我永远不会危害联盟的利益。”

克拉克盯着他。

“那么,你会危害联盟成员的利益吗?”

他尖锐的质问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但那些窃窃私语终究慢慢静默下去……因为所有人都忽然意识到,蝙蝠侠尚未回答这个问题。在四面的视线中,他如同一座凝固的大理石雕像。

“我尽量避免这样做。”最终他说。

沸腾的岩浆终于冲上了他的脑袋,克拉克忍无可忍地锤了一下桌面。他发誓自己已经尽量控制住了怒火——但他所亲手雕凿的那个正义联盟的标志依然刹那间四分五裂了下去。最长的一条裂缝起自他握紧的拳头,一直延伸到蝙蝠侠面前。

“你怎么敢!”他几乎可以说是咆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蝙蝠侠?把我们——把你心中所有的危险人物安放在你的玻璃牢房里,然后等待莱克斯·卢瑟来一网打尽?你到底对谁负起了责任?你到底在乎什么?假如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威慑,你为何要把我交给布鲁斯——布鲁斯·韦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就像把一颗核弹投掷进普通人的家门,你厚颜无耻地把危险从整个世界集中到了韦恩庄园里——你辜负了他的信任!”

但蝙蝠侠似乎对超人的愤怒无动于衷,他只是盯着那条裂缝。

过了半晌,他才低声说:“不必担心布鲁斯·韦恩,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而还没等克拉克发作,他就毫不掩饰地转移起话题来:“眼下有远比他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注意:莱克斯·卢瑟,不管采用何种方式,我确信他至少得知了四位联盟成员的身份。”

但不得不说,这一招永远如此有效。即使是克拉克的怒气也熄灭下来,他们陷入又一阵忧虑的沉默。

“呃,”还是巴里最先试图打破这越来越不对劲儿的气氛,“他从哪儿得到的情报?我和哈尔一直以来都很小心。”

“如果我能知道,”蝙蝠侠的语气异常平淡,“那么他就能知道。别低估了他,我们正在与人类中最优秀与最偏执的那一个作战。”

“听上去还是像在描述你本人。”绿灯侠说,但这一次闪电侠迅速地捂上了他的嘴。

蝙蝠侠略微顿了顿,他侧头看了一眼纠缠成一团的灯闪,继续向下说:“我要求你们接受他的提议。”

克拉克脱口而出:“什么?!”

假如不是正被闪电侠捂着嘴没法出声,灯侠肯定也会嚷起来——事实上,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皱紧了眉,蝙蝠侠大概头一次领略这么多来自联盟成员的不赞成的目光——但他仍然镇定自若,当然了,他是蝙蝠侠嘛。

“我要求你们接受他的提议。”他慢吞吞地重复一遍,“假如你们不希望明天就被揭穿普通人身份,然后开始迎接无休无止的闪光灯、录音笔、偷窥、跟踪、骚扰与谣传。你们的家乡与工作地会被从头翻个遍,你忘得一干二净的同学、熟人与朋友们会从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里跳出来,对着镜头讲述你做过或没做过的事。你们曾经的恶作剧将作为呈堂证供来宣判你们道德上的死罪,你们的亲人、友情和恋爱会是狗仔们经久不衰的奖金来源。卢瑟完全有能力这么做,而阻止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同意他的提议。”

“他图什么?”海王质疑道,“就算我们拍了这部电影又能怎么样?卢瑟难道指望通过电影剧情来抹黑正义联盟?”

“我要重申一遍。”蝙蝠侠说,“卢瑟唯一不能忍受的英雄就是超人。他的痛恨有着明确的指向,我相信,假如现在把超人从联盟中除名,卢瑟将迅速对除克拉克·肯特以外的所有人失去兴趣。”

“谢谢,但不必再重申了。”克拉克麻木地说。

“所以卢瑟要对卡尔做什么?”神奇女侠问,她有点焦躁地握紧了剑柄。“他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蝙蝠侠避开了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中罕见地流露出一股无所适从,“我只能猜测……单单揭破克拉克的身份不足以令他满意,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消亡,他希望得到信仰的崩塌与精神的破坏……他想要完全毁灭超人。”

神奇女侠随着他的叙述睁大了眼。

“而你了解这一切,”她不可思议地说,“还要求超人接受他的要求?”

蝙蝠侠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地站起身来,拢紧披风,几乎把自己完全裹住。

“我——”

“我同意。”克拉克打断了他。

他向满屋子惊讶的同伴们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来:“没有关系……我一直都知道卢瑟恨我。蝙蝠侠说得对,我可不想日后都活在新闻里。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倾过身,不容置疑地按住蝙蝠侠的肩膀。

“坐下吧,蝙蝠侠。”克拉克轻声说,“你不必再解释什么。”

 

由于事件中唯一受害人的宽容谅解,本次联盟会议勉强在和谐的气氛中散会。按照惯例,主席和顾问照旧最后离场。

但这一次,开口挽留的人变成了蝙蝠侠。

“超人,”他说,声线依然冷冰冰的,“我有事情要通知你。”

克拉克收回已经踏进传送装置的一只脚,回过头看着他。蝙蝠侠显然不太适应需要自己先张嘴的谈话氛围,他顿了顿,难得地显示出一丝犹疑。

“我分析出了那块未知氪石的成分。”最终他说,“那块粉色的氪石——在地球环境下,它直接作用于氪星人的神经,使他们短暂具备同性恋倾向。”

“……”克拉克一时说不出话,他一片空白地眨了眨眼睛。

因此蝙蝠侠不得不继续讲下去。

“而我得知……你与布鲁斯·韦恩正在交往。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消息纳入考虑,超人,你对他的……爱情,只是物质作用下的一时狂热与盲目迷恋。我希望你能更谨慎地评估这段关系。”

克拉克又眨了眨眼。

“谢谢你告知我这些,蝙蝠侠。”他谨慎地说,“但我的个人感情也会对联盟和世界造成任何损害吗?”

蝙蝠侠的下颌猛地缩紧了,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良久后,他说,“这只是我的……私人建议。”

“好的。”克拉克飞快地说,“那么我拒绝你的建议。”

“你是哥谭的英雄,联盟的优秀顾问。”他第一次在蝙蝠侠惊愕的视线中如此坦然自若,“作为主席与同伴,我会听从你几乎所有的安排,蝙蝠侠。但不能是这个,不要试图插手我普通人的那一面。爱上什么人是克拉克·肯特的天赋权利。”

蝙蝠侠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着他。

“但……”他低声说,“但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克拉克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这就是蝙蝠侠,蝙蝠侠本就应该怀疑一切。但当他开口反驳时,他发觉自己听起来仍然像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而他甚至无法对此感到一丁点儿抱歉。

“我也要重申一遍。”他带着不加掩饰的火气与——与恶意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蝙蝠侠,也许你自认为这是一种关切,但我不需要。我也不想再听到从你口中说出的任何有关布鲁斯的话,因为诚实地说,我认为你不配这样评价他。是的,你是超级英雄,他只不过是个花花公子;你为这世界而斗争时,他或许正参加什么游艇派对——你出于大局考虑把我们打包塞进卢瑟的剧组,而他对我说‘这不公平’。”

他猛地吸一口气,停了下来。会议室里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四壁碰撞出轻微的回音,蝙蝠侠始终寂静得如同鬼魂。

“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所做出的牺牲已经够多了。”克拉克终于平复下来,他的声音趋于平淡,即便仍然没有掺杂一丝笑意。“对这世界负有责任的人是我——我赞成你,但我爱他。”

他转过身去,把蝙蝠侠留在背后。

他按下了传送的按钮。




非常惭愧,这个坑都两年了还有读者在等……我努力,尽量,也许,试着填一填。但水平越写越差劲,我道歉。

顺便一提:发现《星辰赴我》居然也能h价捆绑(真的不值,相信我),年内计划二刷,如有需要的朋友(真的有吗?)可以等一等,我做本子的热心又熊熊燃起,打算换个封面和装帧试试看!

【秦汉】【政斯】君臣合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

Summary:“他修筑了我的坟墓。我来收敛他的尸骨。”

Warning:政斯+一点隐晦的(?)友情向(?)邦何。毫无考据,纯属造谣,史盲来咯!



萧何正在整理秦丞相府的书简。

沛公西入咸阳后,诸将都忙着争抢金帛珠玉——这也并不出奇,毕竟沛公本人已经先入秦宫室,且不出意料地被积蓄三十余年的狗马妇女帷帐重宝迷得晕头转向,险些把不远处的项羽忘得一干二净。

但萧何全然不做理会:诸将自有沛公约束,而沛公自有谋臣劝阻。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于是他轻车简从、长驱直入,径自驶进秦丞相的府邸。

秦灭国不过一月,这座偌大的丞相府却仿佛已经荒废多年。堆积的公文上结了细密的蛛网,萧何命人一一清扫干净,装车搬运回去,但侍从们回报:竹简太多,预备下的车辆数目竟然不够。

萧何毫不犹豫道:“回禀沛公,明日多带军士前来运送。我今夜就住在这里。”

侍从却嗫喏几声,犹疑不定。萧何不解,追问几句,终于得到一个离奇的答案:“此地不祥,人皆盛传闹鬼。”

“……”萧何无言以对,但侍从的劝谏的确出自一片殷殷之意,他素来宽容和善,对这无稽之谈也不加呵斥,只好说,“鬼者,归也。纵真闹鬼,也是为秦二世所冤杀的丞相魂魄归于宅邸,我随沛公灭秦,正为其报仇,他何必害我?”

侍从被他一通胡侃说服,敬信而去。萧何终于解脱,在这传说闹鬼的宅子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睡到书房去——那地儿留下的文书最多,他打算先通宵阅览一遍。

于是他擎起一盏灯烛,走进这昏暗室内。

他照见一个缥缈的影子。

 

自从相秦三十余年的丞相李斯被腰斩咸阳市,这座曾簇拥数千车骑的府邸就一夕间冷落成了死地。与故丞相有关的人事一时殆尽,但有意无意地,却并无人来扫荡此处——即便后来煊赫一时的“中丞相”赵高也避开了它,而另择他地建府。闾巷中的黔首们对此也隐有议论:在月色明朗的夜里,高墙之内似乎总会传来低而破碎的絮语。

萧何从不信鬼神,对市井小民们的话只是付之一笑。他对这位辅佐秦始皇帝荡平天下的前辈不能说没有敬意,但人死如灯灭,就像同他的死亡几乎一道倾覆的秦帝国一样,那都只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天下将推举出它新的主人,另一个皇帝——这个人必定是沛公。

但同样的,这些都还只是未来的事……

于是萧何面对自古及今的唯一一个皇帝时,仍然不能不战栗失色。

“陛下……”他不能自控地如此敬称对方,“您为何在此?”

萧何从未见过始皇帝——他在秦时不过是一县主吏掾,咸阳城都没进过几次,遇见过最大的官是试图征辟他的御史。但眼前的人……或鬼、魂、精魄、心神,随便怎样指代,他的身份只有这一种可能。

萧何曾听沛公讲过他在丰西泽斩大蛇的故事,但他没放在心上,只以为这是刘季数不胜数的醉后吹牛行径之一。直到他如今小心地垂下头,不敢仰视时,才第一次相信世上果真有“天子气”这东西。

只有始皇帝,只能是始皇帝。

他还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放任自己腿一软跪下去,面前的人却已经开口道:“不必。”

萧何于是当机立断地改跪为跽,终于稍稍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也敢克制地抬头,用眼尾余光去觑皇帝的面容。

出乎他的意料,华贵威严的冠冕下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皇帝神色冷淡,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但并不以为意。

“去收敛李斯的尸骨,葬在骊山。”他的声音同神色一样冷,带着习惯于发号施令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言辞简洁,指示清晰——萧何不禁晃了晃神,十分希望沛公此时正和自己一并听着,以便他早日学会在说正事时少讲些废话——而皇帝立即察觉了这片刻失神,他顿一顿,停了下来。

“你不能么?”他淡淡问。

萧何在心里也觉得荒谬——都是举着“伐无道,诛暴秦”旗号起事的,他缘何要对暴秦之主的一缕残魂如此恭顺?但想归想,他依然明白自己无法拒绝皇帝的命令。

也许是因为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秦官;也许是因为沛公曾经歆羡地向他讲述“大丈夫当如此”……也许是因为他也有过僭越的微一动念:设使始皇帝不死,他是否还会在沛县安安静静地当着自己的主吏呢?

于是他渐渐放松下来,沉默片刻,叹一口气。

“臣能为之。”萧何低声道,“但李丞相不知葬地,必徐徐寻访而后可得。沛公虽据咸阳,项王却已破函谷关,臣诚恐时不我待。”

他的语气极尽恭敬谦逊,弦外之音却也明目张胆。皇帝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微微摇一摇头。

“这不必你来担心。”他说,“其后十年,于此复相见时,你能为否?”

萧何几乎颤抖起来,这一句话里包含了太多值得他发抖的东西了。他努力平复下来,庄重地下拜:“唯唯。”

皇帝于是起身,从俯首的萧何身边走过。一方小小的玉印掷落在他面前。

“把这方印放进他棺里。”皇帝命令道,“十年之后,朕将再来。”

 

有时萧何也会疑心,那夜与始皇帝的谈话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寐——但那方玉印的确好好地坠在他腰间呢。

无论是项王屠烧咸阳、关中大乱时,还是汉王就国、诸将道亡时,哪怕是听说韩信逃走、急得连通报一声也来不及时,他始终牢牢系着这方小印,如同系着自己的另一条性命。

汉王偶然间见过他凝神注视这方玉印,大为好奇,抢过来端详再三:“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没看出来啊老萧,你也喜欢楚歌?跟我一起听戚姬唱呗!”

萧何再三推辞,还是被他拉走听了半天戚夫人唱歌——是挺好听。但萧何虽然是楚人,对故国却并无多少追慕之意,而他忖度多年前那位自楚入秦的李丞相,大概也不会多么留恋故土缠绵之声……那么,这方印上的楚地歌谣,到底又在暗示什么?

然而萧何太忙碌了,巴蜀、关中、内帷、外廷、户口、法令、军食、政事,每一处都要他费心琢磨。从咸阳带出的那几十车书简永远伴随着汉丞相起居行动,他对玉印篆文的兴趣刚刚抬起分毫,就立即被笔迹相同、但内容总是更加清晰而严酷那些律令分走注意。

无论何处都找不到一处署名,无论何处都明晃晃地昭示着同一个名字:

李斯。

萧何对这位名重一时的前辈早有耳闻:从始皇帝初并天下起,丞相御史们的名字换过了好几轮,但在下发至诸郡县的朝廷文书里,李斯永远是出现最频繁的那一个。沛县的刀笔吏萧何总能听到有关他的传言与故事——皇帝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李斯制定了新的文字法度;皇帝听李斯之言收诗书百家之语;李斯的子女皆与公室联姻;皇帝即将游幸海上,李斯将又一次随从出巡。

诏令上的官职由廷尉变为丞相,皇帝的避讳由“政”变为“亥”,“李斯”在文书中出现的频率终于渐渐减少。

最后一次,是罪人李斯下狱,论腰斩咸阳市,夷三族。

那时汉王已经从项羽起事,正在攻打雍丘。消息传到沛公军中时,前方也恰巧递送回胜利的消息:项王大破秦军,斩李由。

这消息在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的萧何脑子里转了两三圈,他才后知后觉:从此往后,他大概再也不会听到李斯的名字了。

但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过了几年,刘季都从沛公变成汉王了,萧何依然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也必须重新追寻“李斯”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呢。

始皇帝对他说“其后十年于此复相见”时,萧何以为那是沛公用十年方能扫清天下的预言。不曾想转过年来,沛公就经陈仓故道还定关中,咸阳与骊山又复归萧何统辖。于是萧丞相一边勤勤恳恳治理关中,一边趁机寻访李斯葬地所在——当然没那么快找着。

关中残破,他想,项王斩关而入后,咸阳宫被烧毁的浓烟在城上盘旋了三个昼夜。曾苦秦苛法的父老等到的不是宽大长者,而是绵延不息的刀兵与鲜血……关中残破啊。

然后他低下头,在发关中老弱少年充实前线汉王军的诏令上盖下了丞相印。

曾在秦廷文书上读到的诸般苛刻律令忽然涌进他的脑海,沛县的主吏掾萧何也不免暗中抱怨过起草者的刻薄——换了我来,必定不会这样做。

他卷起简牍,交付给执行的官吏。侍从们见他疲惫地揉捏额头,低声劝告他早些休息。但萧何摆一摆手,重新站起身来。

“李丞相的棺椁备好了吗?”他问,“带我去看看吧。”

 

要把李斯拼起来可并不是件太简单的事。

这已经是汉王——不,皇帝七年了。自垓下一战成功后,天下到底大体稳固,纵然仍有各诸侯王及匈奴不时作乱,但终归无伤大雅。萧何也从繁杂的公事中喘一口气,预备跟随皇帝的脚步迁入长安新都。

他照例带上那几十车书简,负责运送的兵士们都已见怪不怪,唯一的疑惑是:“丞相,出门怎么还要带棺材啊?”

萧何熟练地胡说八道:“棺材者,升官发财之意也,带上吉利。”

兵士似乎又被他说服——也可能没有,但萧何并不在乎,只要他不用再回答这些尴尬问题就够了。他登上车,最后回顾一眼漆黑的棺木。

李斯就在那里面……不是特别完整,但萧何得到了新的讯报,这次前往关中,不出意料,他将完成对秦始皇帝的许诺。

丞相的车骑一路畅通无阻,萧何抵达长安城后,第一时间就去觐见皇帝。当了天子的故交对待他仍然亲切,握着他的手招呼道:“丞相一路辛苦啊!没你在这儿简直啥事也干不成,项籍把秦宫室烧得一干二净,你得再帮我营建一座。”

萧何正要应诺,却听皇帝继续往下说:“……建得好了,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呐。”

他有些愕然,伏拜下去:“唯唯。”

新的宫殿叫做“未央”,与长乐宫东西相望。萧何命人采择大木,榫卯相合,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曾修建过骊山陵墓的工匠们把斗拱与梁柱一层层地拼凑起来,壮丽的宫室初现规模时,萧何也终于着手完成他所担负的另一道皇帝诏令。

收敛秦丞相尸骨的工作推进得相当艰难:不仅因为连年的动荡使得咸阳人口凋敝,还有李斯所遭受的残酷惩处——具五刑而腰斩,按照萧何所阅读到的秦朝史书,这意味着他必须一片片地收集李斯的骨头。因此萧何每次进入放置棺木的暗室中时都深感始皇帝的明智——怪不得要约以十年为期,稍微短点的话他可能真的没法把李斯拼完。

所幸他到底还是做到了,就在未央宫落成的当天。

萧何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去,扶着棺木慢慢地站起来。他的年纪并不算轻了,近来偶尔也觉得眼花手抖。但他还是因为这任务的完成而高兴起来,如同他仍为秦小吏时出色地达成了今岁的钱粮计那样快乐。

他弯下腰,把那方玉印放在逝者的手心里。

 

“始皇帝可没跟我说这个啊。”萧何喃喃道。

在他对面,李斯自如地跽坐下来,看上去比后辈灵活多了——也难怪,他虽然身着全套秦廷官服,面容看上去却至多三十来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他听了萧何的喃喃自语,扬起眉毛来:“先生见过了我家陛下?”

萧何仍然沉浸在骨头架子忽然从棺材里仰卧起坐大变活人的诡异图景里,对李斯不敢掉以轻心,结结巴巴解释一番。李斯侧耳倾听,神色平静,不时表示理解般地点点头——他真是个绝佳的听众,于是萧何也越说越顺畅,一不留神把自家苦水也往外倒了几盆——等他讲到自家皇帝无论见谁都非不肯先把脚从水盆里拔出来的时候,李斯终于轻轻咳嗽两声。

“萧丞相确实辛劳。”他的声音里还有故楚的语调,听起来轻而温柔,“斯为秦相三十余载,亦不曾见识过这样繁多的政务。”

萧何猛然回神,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实际上辅佐过天底下第一个皇帝,当了几十年的重臣,且他所效忠的朝廷刚被自家灭了没几年——遂尴尬闭嘴。李斯却似乎不以为意,他又微笑起来。

“始皇帝与萧丞相之约,于君无利,而君守信不移,是为汉家基业打算。”他缓缓道,“斯也不才,不能为汉室筹划,只是毕竟多年为臣,尚有些心得,欲与萧丞相换取一个约定。”

列国纷争时,辩士往往以己身才智为凭,博得君王青眼、爵禄厚赐。萧何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游说的一天,不免在新奇中还掺杂一丝喜悦:“先生请讲。”

“我愿随君行动,以备顾问。”李斯说,“萧丞相只需告诉始皇帝,李斯的尸骨已遗落在咸阳市泥土之中,无处寻访,如此足矣。”

萧何一怔,而李斯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能葬在骊山。”他的声音忽然坚固起来,“我不能与他再相见。”

萧何不过犹豫片刻,李斯便抿住薄薄嘴唇,一把举起手里的玉印。

“君若不听,”他厉声道,“斯今日则与此印俱碎!”

萧何大惊失色,急忙举手示意:“别别别!”顺带忏悔一下自己读书时嘲笑秦昭襄王被蔺相如轻而易举威胁住的无知行径:“我答应先生!”

如同刚刚的疾言厉色都是他的幻觉,李斯立即收拾起搏命神色,重新摆出一副亲切平静的笑脸。

“多谢萧丞相。”他又温温柔柔地说,向萧何扬起手中的未央宫图纸(他什么时候拿到的这个?)。“斯刚刚偶然查看,发现此宫室尚有可商议之处,不如现在便讲给您听?”

 

“皇帝说未央宫修建得壮丽过度了,恐伤损民力。”萧何说,“但我看他住得挺高兴的啊。”

李斯在他身边坐下:“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我为陛下营建骊山时,意欲无令后世有以加,穿三泉而致椁。未央之建,未足为费。”

秦与汉的两位丞相已经相处出了十分的默契,李斯称始皇帝为“陛下”,而萧何则沿用“皇帝”。在书法、建筑、律令、政务、民生与军事上,萧何终于找到了一位能与其交流有无的友人——毕竟,没有什么人比鬼魂更能保守秘密了。

但在愉快的闲聊与可贵的询答之外,总有一道阴云笼罩在他心间:他与始皇帝的约定,至今已经第九年了。

他总想尝试与李斯谈一谈有关始皇帝的事,但对方总能巧妙地规避这样的对话。萧何想到这里,不禁叹一口气。

“为相不易啊。”他说,“先生相秦三十余年,可有以教我?”

李斯也叹了一口气。

“有善归主,有恶自与,明主之贤,树秦之名,此斯所以相秦三十余年,而身死族灭。”

萧何悚然而惊。

李斯见他色变,立即歉然微笑:“不过说笑而已——斯为秦丞相不足十载,于为相之道实在无可言者。若说为臣之道,则尚有浅见。”

萧何坐直:“愿闻其详。”

“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李斯轻声说,“为人臣者,生死贵贱,不过君王爱憎之间。”

萧何反省一下,感觉自己跟皇帝的关系应该还不到“憎”的地步,不由追问:“如何得察主之爱憎?”

李斯抬起头,认真凝视他:“不如侍寝?”

“……”萧何又反省了一下自己曾经的若干胡说八道,无可奈何道,“先生,你真的不太会说笑话。”

李斯却难得地笑起来——不是微笑,而是开怀的、几乎发抖起来的大笑。萧何目瞪口呆看着他笑个不停,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品味:难道这个笑话真的很好笑吗!

好在李斯到底渐渐克制住了自己,他终于停下来,揩一揩眼睛。

“丞相恕罪。”他的声音还是带着点抖,“是我僭越。”

萧何摆摆手,沉默地注视他片刻,忽然开口:“先生到底为何不愿葬在骊山帝陵?”

而不等李斯答话,他又径自喃喃地说下去,如同自言自语:“人皆以为先生尽忠而冤死……这几年我收求咸阳官简,于公文往来中,却看到了些不同的说法。”

他停下来,准备好接受李斯的愧疚或怒火。但李斯只是看着他,摇一摇头。

“萧丞相,”他的声音里甚至还残留几许笑意,“你要小心些——你太诚恳、太固执了,这不是为相的道理。”

“尽忠与否,这有什么关系?我是大秦丞相,秦亡,我固当死。亡国大罪,难道能因忠奸之论而增损?如刘、项为章邯平灭,子婴能保全宗庙,我自当披发徒跣,赴骊山待陛下处置……但秦亡了。”

“秦亡了。”他说,“陛下虽然宽恕了我,但我不能与他再相见。”

他慢慢地住了口,背过身去,凝视始终握在他掌心里的那枚小小玉印。

萧何忽然想起,传说中始皇帝的陵墓穿凿了整座骊山,地宫中燃着不灭的人鱼膏烛,巧匠将水银灌注其间,汇成百川江海。丞相斯奉命主持了帝陵的修建,他也许曾亲眼看见过这条不存于人世的河流。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所无法渡过的,会是这一条江河吗?

 

汉十年的春日难得无事。

诸侯王自各地纷纷来朝,长乐宫的筵席经夜不撤。萧何的席位靠皇帝最近,几场心不在焉的宴饮下来,立刻被皇帝发现端倪。

“老萧。”皇帝把他叫进内殿,屏退侍从,如同他们还在沛县闲居时那样拉他在身边坐下,“你这心事可不小啊,我早看出来了。说说吧,老子现在都当了皇帝,你还能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何看着他高冠下的眼睛——还是一点儿不正经,跟当亭长的刘季差不多。他晃一晃神,到底慢慢地把来龙去脉都全盘托出。他一贯地细致谨慎,连与李斯的对话都能一一复述出来……当然没提“侍寝”那句,这多丢人。

他事无巨细说完,终于忍不住询问皇帝:“臣欲守与秦始皇帝之约,则必负李丞相;欲守与李丞相之约,则失信于始皇帝。为之奈何?”

皇帝若有所思,良久不语。萧何头一次对他如此充满期待,紧紧盯着他神色深沉的脸。

皇帝终于开口,咂咂嘴道:“还头一次有人问老子‘为之奈何’,挺有意思的。”

萧何:“……”

“不过这也不难,”皇帝见他脸拉下来,立即补救,“始皇帝晚年欲求长生不死,现在不也老老实实做了鬼么?须知这是他有求于你,不是你有求于他!要我看,你就按李斯说的办。”

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萧何刚陷入沉思,又听皇帝说:“然后你把李斯带着,让他给你做个副手,连俸禄都不用给,岂不美哉!”

“……”萧何疲惫道,“陛下不必多虑,我招揽不了李斯。”

“怎么,对始皇帝如此死心塌地吗?”皇帝大惊小怪,须臾又志得意满道,“不来算了,我有你这个丞相难道还不够?”

萧何心里涌出一点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对面东倒西歪箕踞的人,忽然有些想要告诉他,李斯对始皇帝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

皇帝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想,但我明白就够了。

“咳,不就这么一点事,也值得你发愁。”皇帝笑够了,自己爬起来坐好。“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这里明明一个旁人也没有,萧何心想,又在装模做样。

但他还是秉持着一个好丞相的自我修养,积极把耳朵凑过去,听皇帝低声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真缺德啊。

想归想,听完还是熟练地拍马道:“听陛下一言,臣茅塞顿开。”

皇帝大笑起来,拍一拍他的肩膀。

“老萧啊,有事还是得来找我。”他说,“我有你这个丞相,你也有我这个皇帝嘛。”

 

故秦丞相府还是这样荒凉——听说闹鬼闹得厉害,连当朝的萧丞相也惊动过。因此虽然光阴轮转,依旧没人愿来。

萧何从茂盛的野草中拔出腿,深感自己果然老了,大不如当年扫荡简牍时那样利索。他还是点起一盏灯,慢慢扶着墙走进书房,始皇帝果然正等待着他。

萧何其实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能在新朝的都城中来去自由——李斯纵然被玉印凝实了魂魄,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尸骨一里之外。但想了想,如果他要谋杀现在的皇帝,刘季大概没法在未央宫里安安生生呆上两年,遂识趣地不提这事,转而行礼道:“陛下久违。”

始皇帝的言辞依旧简洁:“李斯呢?”

“自家事自家知,我在沛县和皇后一吵架就去投奔你,你那时不天天撵我回去?他们秦朝的君臣闹别扭,让始皇帝自己去烦心!你把他俩往屋里一推,自己跑了不就得了?”

萧何想到天子的谆谆告诫,立刻把打好的腹稿一气全说出来:“李丞相已然苏醒,但似乎深感有负陛下,因此不欲觐见,竟至以死相搏。我无可奈何,只得假意应许,请陛下决断。”

他垂着头,忽然听见一声低而急促的冷笑。

“他在哪儿?”

萧何迅速说:“李丞相棺椁安放在我府中暗室,进门左拐第三间。”

又一阵凉风吹过他耳畔,萧何等待一会儿,慢吞吞起身,命侍从驾车在长安绕上几圈——皇帝应付这些事最有经验,他说要跑,想必是真要跑的。

直到天色熹微,萧何才吩咐驱车回府。他遣退随从,独自走到暗室门口,刚想推门,忽然又缩回手。

一点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进他不甚灵光的耳朵里——还没吵完啊?

“陛下!”他头一次听到李斯这样语无伦次,“陛下,臣、臣不能……”

“你对我说的‘不能’已经够多了。”而这倒也不像他所见过的永远冷淡的始皇帝,“无论死生,你难道只会这一句?”

一阵沉默。

李斯喃喃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始皇帝说,“罪莫大于亡国。”

这极其严厉的申斥却似乎让李斯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听起来又像那位传说中的李丞相了。

“臣固当死。”他的声音平静下来,“陛下可令萧丞相菹臣骨肉于市,昭告天下,载在史册,千年万岁,此论不易。”

门外的萧何好险没翻个白眼:好不容易把你拼回来,你又要让我重新弄散?谁爱干谁干,我不干!

所幸始皇帝英明睿智,果然不许:“放肆!”

“亡的难道是你一人的国?”他阴沉沉道,“你想要的是什么?谈起大秦二世而亡,第一个就归罪你李斯?先生,你太放肆了。”

他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后人史册中,你是谄佞之相,我为桀纣之主。我们注定要绑在一起受褒扬唾骂,先生——”

“这才是千年万岁,此论不易啊。”

 

第二天,萧丞相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朝,皇帝一见他就要发笑。

“送走了?”

“送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

“我就说这是家务事。”皇帝悠闲道,“归葬骊山之事,你自去安排即可。也提醒我了,过两年得安排人去给始皇帝守守墓……可惜啊,我至今也没见过始皇帝的真容——咸阳那次只是仪仗煊赫。如今我也有了仪仗,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他停顿一下,忽然发问:“丞相,你看始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何沉吟道:“一望即知为天下主。”

皇帝笑起来,摇了摇头。

“丞相啊,”他说,“你总也想不起来……如今的天下主是朕啦。”

萧何怔了好一会儿。

“臣失言。”他后知后觉地下拜,“臣有罪。”

“没事儿,看你吓的。”皇帝拉他起来,“咱俩谁跟谁啊,朕就这么一说。想是你和秦丞相呆久了,沾上他小心翼翼的脾气——哪里就这样小心呢?”

萧何于是迟缓地站起来,腰间忽然有个东西硌得他一痛。皇帝也发现了,看一看:“这方玉印给你留下了?”

“是。”萧何俯首道,“李丞相说此物已然无用,遂赠与臣留个纪念。”

他没有去看皇帝的眼睛,也就忍住了那些话,没有说出口。

李斯把这方小印交给他时,许是被始皇帝打动太过,难得地吐出一点心腹之言来:“这是当年陛下作传国玺时,以余料赐我,我刻下的一方私印。今以赠君,权作答谢。”

萧何正要推辞一二,却被李斯按住手:“萧丞相以为,我为何要刻这八个字?”

萧何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只能摇摇头。李斯凝视他诚恳的面容,叹一口气。

“君臣之间自有界限,譬如大江,毋能渡之。”他淡淡道,“即便君王特加恩宠,为人臣者也应谨记在心……以免一日撄龙逆鳞,自取杀身之祸。”

萧何感激他的好意,双手接过来,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先生如今,可渡过此江了吗?”

李斯似乎有点惊讶,沉默片刻后,他微笑起来。

“渡过了。”

 

劝诫虽诚,但那时的萧何尚且不觉得自己会用到——他自觉又不和皇帝睡觉,实在没到要时时克制自省的地步。

于是他现在戴着枷锁在牢狱里发呆,也禁不住哼起曾听过的声调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

不曾想一句还没唱完,皇帝就派使者持节来赦免他了。使者还很面熟,是未央宫的王卫尉,从修建宫室时就共事过。王卫尉见他起身不便,来扶一把,趁机在他耳边低声说:“我问陛下相国有何罪,陛下言‘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

萧何怔了怔,颔首:“我知道了。”

然后他在未央宫殿外免冠徒跣,入谢待罪。皇帝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哼了一声。

“得啦,相国。”他摆摆手,“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也叫后人看史书时,知道朕是桀纣之主,你是贤明之相,叫他们都看见我的错!”

“陛下无过。”萧何说,“是臣有罪。”

他叩首下去,却略微走神,想起最近皇帝下了令,予秦始皇帝守冢二十家。而李斯的棺椁已经入葬骊山脚下,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想,并非每个臣子都能渡过这条河。


【大秦乱炖】大秦人工雷文口诀

CP:青山松柏,驷仪,昭白,政斯。

Warning:通篇抄袭卓越的三国雷文口诀,所有荣誉都应归于原作者;

  人设部分参考大秦帝国,部分理解自史料,绝大部分是我造谣

  所有的雷文都是我人工造的,为了贴上口诀相当牵强附会,抱歉。



【标黑为已造谣部分】

非国色斯天香,英雄母亲吕相邦。

爹苏暖冉爬墙,笑倾楚国影帝张。

鞅凄然驷潇湘,生子当如秦始皇。

哥稷美,射燕忙,大蒙小蒙齐滚床。


  • 鞅凄然

凄然,是卫鞅给自己的新名字,象征着他和嬴渠梁被毁灭的爱情。

“嬴虔将军,”卫鞅安然端坐在灯前,如同老友重逢般,他微笑道,“别来无恙?”

伫立在狱门的那片阴影晃了晃,仿佛夜风摇动枯树,嬴虔走了进来。他并不就坐,对卫鞅邀请的手也熟视无睹,只是凝然兀立。

“嬴虔固然无恙。”他说,“商君的杀身之祸,却近在眼前了。”

卫鞅遭他居高临下地出口咒诅,却不以为意,反笑问他一句:“那么将军此来,是要送故人一程吗?”

嬴虔凝视他平静的眼睛,摇了摇头。

“你不会死得这样轻易。”他冷冷道,“我要报仇,不过一剑杀了你;甘龙他们下手,则必极刑而后快。”

卫鞅认真聆听他的话,可是越听,他的眼睛里越酝酿出深切的笑意,听到末尾,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处我极刑,”他抚掌大笑,“好,处我极刑!如此卫鞅一死,新君正可借此发难,铲除复辟,大出山东!”

嬴虔古怪地看着他:“我这一趟或许来错了。”

卫鞅揩了揩眼角,他仍旧满面笑容,向着嬴虔抬起格外明亮的眼睛:“将军此话怎讲?”

“我此行只为复二十年之私仇。”嬴虔断然道,“不是为了叫你心满意足去赴死的。”

“那么将军恐怕要失望了。”卫鞅凝望着他,语气中竟然真的略微透出一点遗憾来。“鞅有愧于将军,然秦法无愧将军!卫鞅以区区一命换得秦法永存,死固所愿,何恨之有?”

嬴虔默然良久,他似乎终于想通了,在卫鞅对面席子上坐了下来。

“是,我早该知道,极身无虑,唯公无私,你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喃喃道,“你,和嬴渠梁,好一对薄情寡义的君臣!”

始终深藏在卫鞅唇边的那抹笑意忽然消逝了。

“下令处你劓刑,是我一人所为。”他克制着语气,“与先君无涉。”

嬴虔奇怪地瞥他一眼。

“我说的本不是这个。”他摆摆手,“但此事他也有份,若先死的是你,那我今日要颠覆的便不是商君的性命,而是他嬴渠梁的君位了。”

卫鞅冷声道:“你做不到。”

“你说不准。”

他们陷入一阵沉默。

“不管怎么样。”嬴虔若有所思道,“我杀了你俩哪一个,都算是复仇。这一点,是渠梁比你看得透。他也怕啊,不然他死前为何要对我动杀心?我的弟弟,我的国君,他为了你要杀我。”

“是为了秦国。”卫鞅的声音陡然锋利起来,“为了秦法!”

但嬴虔看着他,怜悯地摇了摇头。

“是为了你。”他说。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了看卫鞅死寂的脸,嗤笑了起来。

“他费尽了心血,要在自己死后保住你。而你如今要做的,却是将他死前心血付之一炬的事。他竭力要你活,你却自甘赴死。”

“九泉之下,”他问,“你要怎样见他呢?”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如同方才的卫鞅那样,他也几乎笑出了眼泪。

“好,商君,这才算我心愿已了!”他高声说,“明日渭水刑场,我俩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与嬴渠梁那笔,留待你们下去再算!”

他知道卫鞅将在凄恻中度过今夜,直到他走上刑场。死亡不再是一种至高的荣誉,而是对曾经誓言的无声背叛——公如青山,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他终于使卫鞅意识到,除却秦国与变法,他与嬴渠梁间别有牵绊。而他辜负了他。

这是他的复仇,他成功了。


  • 驷潇湘

张仪迷迷糊糊的看到嬴驷美丽的眼神,一如当初,似是蒙了一层雾气却纯洁无比。

“魏人张仪拜……见秦君!”

犀首手舞足蹈,借酒撒疯,滑稽至极。张仪呵呵大笑两声,想要重操旧业,讥刺他两句,眼皮却沉沉地垂下来。

哦,他恍然大悟,原来我也醉了。

醉人什么都有权说、有权做。他于是一展袍袖,跌跌撞撞坐到咸阳宫那华贵阴冷的王座,箕踞大笑道:“先生不用多礼——不对,不对,你来!”

他好似忽然清醒片刻,又连滚带爬下去,硬拖着犀首前行,把他按在那王座上:“你来!”

所幸犀首也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难得顺从地陪他演下去:“先生不用多礼!为何来秦哪?”

张仪站在下首,头昏脑胀,大嚷道:“又错了!”

嬴驷最后可说不出这样礼贤下士的话,张仪想。他那时和眼前的犀首一样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也许他的确是疯了,因此才懒得维护他一辈子苦心孤诣才挣来的贤名,当初对待那些讨人厌的老世族们尚且知道“怎可拖拽”,如今却只会拿脏手拍拍身边坐席就要“不必拘礼”——他拘的哪门子礼?

犀首从善如流,说不客气就不客气,唾沫直喷到他脸上:“张仪!你来秦国意欲何为啊?”

张仪直摇头:“不对,还是不对!”

就是疯了的嬴驷也不能对他这样说话,他与嬴驷见最后一面时,那人还知道跟他说“寡人想你了”呢!握着手殷殷恳求,把自己吃剩的肉让给他——他当然没吃,这多埋汰。

但即使是醉了的犀首也忍不了他的指手画脚了。他举步上阶,一把把张仪推搡下去:“你知道,你去!”

张仪被推到殿中,茫然四顾,一瞬间,咸阳宫庄严的正殿又成了犀首家的草庐,他一屁股坐在粗糙的草席上,忽然悲从中来。

“我怎么知道!”他锤着草席,大喊起来,“我怎么知道啊!”

嬴驷死时一个招呼也不与他打,等到张仪从赵国匆匆回转,咸阳城里的白幡早挂上了。他怎么知道最后的嬴驷是什么样子的?有关秦君疯癫的秘闻已经散出了函谷关,大概只有始终奔波在道路上的相国才对此一无所知!天下为棋盘、列国做棋子,呼风唤雨的倾危之士张仪,他到底也有算不到的时候!

他埋在野草尘泥里,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犀首看起来被他吓得酒也醒了三分,抱着酒坛坐到他身边来,摇摇他的肩膀。

张仪在哭喊间隙歪过头看他一眼,却听犀首含含混混地说:“相……相国不必哭泣,寡人来为你唱一曲!”

好嘛,分明是更醉了。但这一回对味了!

张仪翻身起来,拿筷子敲一敲酒坛:“唱!”

犀首、不,嬴驷便唱了起来。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张仪听出来他在唱什么了,《晨风》,不错,嬴驷要唱,一定就是这首歌。

他于是敲着酒坛,悠悠地跟上了。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这歌声让他想起自以为早就淡忘的诸多往事:他被诬窃玉,逃奔荒野;他寄人篱下,借酒浇愁;他被引至庙堂,深深俯首,而上座的君王向他抛出一问。

“先生入秦,为名,为利?”

他那时答了什么?想不起来,他着实醉了。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他喃喃道,“如何如何……”

犀首不再唱了,一头扎进了酒碗。张仪手里的筷子也落了下去。

他沉进另一个梦里。


  • 哥稷美(荡稷亲情向+微昭白)

我一边跳一边开始随着舞步脱掉身上的衣服,最后仅着一件勉强盖住大腿里衣的我借着最后一个旋转坐到了哥哥腿上。我笑着勾住哥哥的脖子。

“哥~稷儿…美么…”

九鼎迁秦,举国大贺。

本该在咸阳宫中主持盛典的秦王却与九鼎一道遍寻不见——从内廷侍从到外朝大臣,竟无一人能明君王去处。众人纷纷惶然,却连能依仗的主事者也推不出。

这毕竟是王上享国第五十二年了:王后早亡;十年前,宣太后薨,不久穰侯病逝陶邑;七年前,泾阳君、叶阳君出之国,叶阳君未至而死;两年前,武安君被赐剑自裁;而就在前些日子,在传言中于武安君之死里隐有动作的应侯因王稽之事被连坐。亲贵勋戚,军政重臣,再也没有人敢窥探君王诡秘的心迹与行踪——前车之鉴,亦可畏也。

“你说是不是?”嬴稷嗤笑一声,转头对着嬴摎说。年轻的将军却不敢答话,只按剑侍立,警惕地注视周遭形势。

看他如此紧张,嬴稷又笑了笑。他到底精力不济,随便选了块空地坐下,拍拍身边的土堆:“好了,这荒郊野岭之处,哪来的危险?来,与寡人共坐。”

“末将不敢。”嬴摎肃然回答,“我王轻车出行,卫士不丰,嬴摎决不能掉以轻心。”

嬴稷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是当如此。”他说,“危险总是说不准的,当初王兄去洛邑,谁能想到他就这样一去不返了呢?”

因此悼武王举鼎绝膑而死,他却安安生生地活到了七十岁,尚能带着武士徒步攀上永陵祭扫。嬴稷眯着眼回头望了望,又问嬴摎:“挖好了吗?”

嬴摎也回头扫视一眼,俯首应命:“已准备好。”

嬴稷淡淡道:“动手吧。”

嬴摎毫不犹豫,转身便走。嬴稷用宽敞的王服袍袖遮挡日光,远远地看着他们将千里迢迢从周王畿运回的九鼎沉入武王墓下。看着看着,他忽然失声大笑起来。

嬴摎立即匆匆赶回他身边,盔甲上的土也来不及掸下,开口就问:“王上,怎么了?”

嬴稷笑得咳嗽起来,他一边摆手拒绝嬴摎给他捶背顺气的尝试,一边断断续续地问:“你——你就不问问我,问问我为什么要将天子九鼎落在王兄陵墓里?”

嬴摎不假思索:“我王有命,为将者自然遵从,何必多问?”

嬴稷注视他诚挚坚定的面孔,良久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说得对。”他喃喃道,“很好,这样很好。”

他似乎忽然觉得疲惫,往后一仰,整个人都躺倒在永陵葱郁的野草地里。嬴摎不敢作声,只好站着听王上如寻常老人般颠倒不清的絮语。

“不然我还能去见谁?”嬴稷说,“九鼎即江山,江山即九鼎——我把江山搬回我秦国了,可我能炫耀给谁看呢?我娘是绝食而死的,她若地下有知,听说我后来所作所为,想必也懒得再搭理我;穰侯和应侯,他们可能乐意看见九鼎归秦,却不一定乐意看见我;武安君……武安君啊。”

他忽而满面笑意,忽而又阴沉下去。嬴摎屏息敛声,听着他终于渐渐平静下去,在心中舒一口气。

“只有王兄。”一阵沉默后,嬴稷低声道,“王兄去得早,想必在他心中,嬴稷永远只是他弟弟。”

他猛地直起身来,走向武士们挖开又填上的墓葬。嬴摎紧随其后,恭敬地一步步跟随着这位将秦国引向辉煌的王。

嬴稷终于走到了武王墓前,他低下头去,抓了一把新掩埋的坟土。

“哥哥,你看,”他轻声说,“你看稷儿给你带回的这大秦江山——多美啊。”


  • 冉爬墙(昭白)

躲藏在床底下的魏冉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被炉火映照着的摇曳身影,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为什么白起在别人的身下,就可以这样勾魂摄魄?

“你不该同王上那样做。”魏冉说。

但白起一言不发,于是魏冉也觉得自己的话徒劳无益,闭上了嘴。

六国多指责秦王为虎狼之君,有时也并算不得错——嬴稷早就不再是那个需要白起密迎、魏冉扶助才能坐稳咸阳宫的年轻新王了,他要在中军帐里幸一幸他的将军,是绝无人敢劝阻的。

白起尚且做不到,何况旁人呢?

这道理如此一目了然,正适合魏冉用来说服自己:他昨夜在帐外停步不前,只是因为事情早已无可挽回——从嬴稷如同大秦的每一代先君那样从韬晦中醒转,而把目光投向实在劳苦功高、因此格外讨人厌的旧时重臣时,事情就早已无可挽回了。

他在帐外僵硬站着,手上还拎着一坛想与白起痛饮的烈酒,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尴尬的不合时宜。嬴稷愉悦张扬的笑声毫不遮掩地从帐布里漏泄出来,但四周卫护君王的锐士们目不斜视,似乎只有魏冉能听到其中潜藏的深深恶意——如同之前每一次他觐见王上,嬴稷亲切地向他微笑时,他却错觉看到了猛兽森白的獠齿。

而白起,白起一向沉默寡言,即使在这时,在他号令威严的军阵里,在四面八方无声的视线中,他也依旧静悄悄的。假如不是烛火映照出了身影,魏冉几乎疑心他并非正承受虎狼之君的侵掠,而是如以往那样独自夜读兵书。

的确,白起永远是极能忍耐的……魏冉同他一道从行伍起家,多少次亲眼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剜去深陷在皮肉中的箭镞。但他凝视着白起此时默然垂落的眼睛,到底觉得这沉默并非出自同一种心情。

“这……总是太轻慢了些。”憋了半天,他只说出这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你也要劝一劝,起码,不能在军中这样行事。”

白起终于抬起眼睛,平静地看他一眼。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说,“王既有命,敢不从之。”

魏冉怔一怔,还来不及为他僭越非常的引言而惊讶,先从心里涌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恨铁不成钢来:“他让你死你也去吗?”

话刚出口他便打了个激灵——军中从来讳言“死”字,对他与白起这样杀人盈城的将军尤甚。他自悔失言,不知如何收场,一时嗫喏起来。

白起看着他局促模样,忽然微笑起来。

他这时看上去又像是魏冉所熟悉的那个刚强勇武的少年人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对王宫里的贵人一无所知,平日里最大的烦恼是伙食总清汤寡水;他偷了上官羊腿,好心分白起一半,还被他掷还回来,说什么“不食盗来之食”——从那时他就看出白起这小子倔强又固执,禁不起玩笑,但足够交托后背。

然后他听见这固执小子说:

“若真有那一日,白起聆诏。”

魏冉的心口忽然剧烈地一跳。他猛地啐了一口唾沫,用力拍一拍白起的脊背:“呸,说什么鬼话!哪里会有这样一日呢!”

他连拍几下,终于感觉心口平静下来。白起被他锤得咧嘴,摆手示意自己再不说了。魏冉这才心满意足,喃喃嘟囔几句:“哪里就会有这样一日呢?”

他是穰侯,白起是武安君,他们名震列国、贵极富溢,纵然日后果然见疏于君上,也不过归就封邑、功成身退而已——哪里会有这样一日?

在他絮絮叨叨的讲述里,白起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是啊,”他说,“不会有的。”


  • 爹苏暖(政苏亲情向)

“女儿是父皇的小棉袄,等父皇冬日里南巡回来,我就当父皇的小棉袄!”

扶苏时常觉得冷。

上郡毕竟是边塞苦寒之地,西风从阴山之外刮来,能吹透人的肌骨。他有时在军中和锐士相搏,汗水浸透盔甲下的里衣,未及回到营帐便结成了冰。

即使是驻守此地近十年的蒙恬将军也来劝他:长公子身份如此尊贵,本不必与普通士卒同列,何须自苦如此呢?

扶苏笑一笑,告诉他:“大秦的长公子,不能再令陛下蒙羞。”

蒙恬便劝不下去了。

毕竟他的确曾让皇帝如此失望——失望到在他廷谏后立即下诏令他北监上郡,连最后一面也不与他相见。扶苏跪在阶下,默默听着使节宣读皇帝诏书,寥寥数言,简洁利落,是大秦皇帝君临万邦后的一贯口吻。

他问:“陛下还有别的话予臣么?”

使节看着他,摇摇头:“公子请尽快启程吧。”

扶苏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当天就沿着直道北入上郡。蒙恬将军待他一向亲切,从迎接他的第一天就含蓄地暗示他不妨向皇帝上书请罪:“陛下心软,不过一时之怒,绝不会为此久伤父子之情的。”

于是扶苏十分听劝地给皇帝送去书信:信中写蒙恬治军有方,秦兵奋不畏死;写边关风霜凛冽,匈奴时有侵扰,黔首们终日辛苦劳作,所求不过一餐之饱;写法令严峻,虽直接而有效,却常常听到有人长叹。

最后他写:愿陛下万寿,大秦万年。

不出所料,皇帝来书的口吻冷淡,绝口不提让他回转咸阳之事。蒙恬听说后默然无言,最终叹息道:“长公子这倔强脾气倒十成像了陛下。”

蒙恬将军与皇帝年少相知,说的话自然可信。这次皇帝遣使前来便专为表彰他戍守之功,给扶苏送信不过顺带。军中宴罢,蒙恬单独把扶苏留下,交给他一领白狐裘。

“陛下说边塞苦寒,故赐我二领白狐裘。”蒙恬说,“我一人哪里用得了这些,这一领便交予长公子。”

扶苏婉言谢绝:“陛下所赐,不敢擅取。”

蒙恬无奈道:“你便不想想陛下为何要赐我两件?”

扶苏沉默片刻,还是接受了这份意外的礼物。他依旧总是觉得冷,但一次也没有穿过。

直到——直到三十七年酷暑,远道而来的使节带给他皇帝的另一封书信。

也许长公子的好名声也传到过使者耳中,扶苏请他稍待片刻,竟然得到应允。他转入内舍,仔仔细细地把那件白狐裘取了出来,再把他历年收到的皇帝责问书简重新放回箱子里。

他披上白狐裘,握住父亲赐予他的定秦剑,始终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的那股冷意忽然离他而去。

剑锋划过脖颈时,他终于又温暖起来了。


  • 非国色(非斯友情向+微政斯)

“昔者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众,王御不参一族。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不献。一年,王灭密。”

李斯入秦多年,说话时却仍有缠绵的楚地腔调,哪怕读着这等冷峻故事也显得温软几分。他合上书简,微笑道:“公子最善寓言析理,斯前日读到《国语》此篇,不明其意,请公子为我一解。”

韩非沉默不语。

李斯静静等待片刻,笑意终于淡了下去。

“公子不答,斯能答之。”他的声音依然很轻,但终究在关外霜风里浸得久了,染上一丝似有似无的杀伐气。“从来国士,譬如美人。无道之君受之,将自取灭国之祸。”

韩非有口吃之症,原先在兰陵求学时,众生论辩滔滔,他仍独坐席上,头也不抬地在缣帛上写下几行字,转手递给一旁的李斯。他不必开口,李斯就是他最能言善辩的舌头。

但如今没人能代他驳斥这锋利的逼迫了——于是他尽可能缓慢地吐出几个字。

“不……不是无道之君受之而取、取祸。”他吃力地说,“是,是天子下臣受之而取祸。当今……当今之世,并无天子。”

“君天下者即天子也。”李斯断然道,“当今之世,天子将出!”

韩非注视他坚定的眼睛,良久,他摇摇头。

“那是、是你的天子。”他说,“不是我的。”

李斯抿起了嘴角。

“公子决心已定吗?”他冷冷问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此。”

韩非坐在云阳狱潮湿阴冷的地上,并不抬头。

“斯兄。”他忽然低声说,“兔死狗烹,色衰爱弛,其质相同,不可不察。”

李斯骤然起身。

“公子不必以此试探,舌辩纵横本不是你的长处。”他背向韩非,“我该回去复命了。”

韩非凝望他清瘦背影渐渐消失,这才收回视线,怔怔盯着眼前一方桌案。

“并、并非试探……”他喃喃道,“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不可、不察啊,斯兄。”

他沉思着,手却准确地探了过去,像已经模拟过千百次这动作。

他端起了桌案上那杯酒。


  • 斯天香(政斯)

“今日欢会不必拘礼,诸位尽可痛饮。”

秦王举杯劝饮时满面微笑,口吻也诚挚而动人。这场小宴规格并不如何隆重,比起君臣朝贺来更像一次平常家宴。甚至连年幼的公子们也被带出来露面,示以君主对座中众人的深重信爱。

但一片应和的欢笑中,到底夹杂几分畏惧的沉默。刚过而立的秦王政方才从被攻破的邯郸回转,马前系着被俘的赵王,车后载着仇雠的人头。然而嬴政没有流露丝毫在他这年纪再常见不过的志得意满,他依然沉静从容、礼贤爱士,刚刚返回咸阳宫便召集最亲近倚重的臣僚,与他们一同享用从赵国带回的醇酒。

可他越是平静,就越使人胆战心惊——在邯郸凝视着曾欺辱他母家的人被尽数阬杀时,他似乎也是这样微笑着。

还是蒙毅见事不对,明智地把话题转到诸公子上。他与王上关系密切,对最受重视的长公子尤其熟悉,遂笑着拉扶苏饮酒:“长公子也到了该饮烈酒的年纪了!来来来,下臣陪您一杯!”

嬴政大笑起来,他把扶苏推出去时几乎就像个平常人家的父亲了。“去吧!”他说,“今日许你一醉!”

几杯热酒灌下去,殿中气氛明显高昂起来。武将们乱哄哄争饮,文臣矜持些,也禁不住开始高谈阔论。另外几位公子也被纵着满殿乱跑,好奇地盯着这些国之梁柱。

内侍忽然惊呼一声,引得众人都停杯望去。原来是最年幼的公子胡亥不知怎么一跤跌倒,恰摔在廷尉李斯怀里,后者被他一惊,刚端起的酒盏猛然倾洒在袍袖上。

幸而李斯反应迅速,举手一遮,好歹没让小公子淋着酒。上首的秦王立即大声呵斥:“胡亥!如此失礼!还不从先生身上起来?”

想是幼子素来受宠的缘故,公子胡亥却独不怕父亲,仍旧不肯从李斯怀抱里爬起来,且试图用他湿透的袖子盖住自己,在下面闷声闷气道:“不要!”

稚子嬉闹并不惹人厌烦,众人都善意哄笑。嬴政看上去心情亦颇佳,竟耐心又问一句:“为何不要起?”

胡亥悄悄抬高衣袖,露出一双明亮眼睛:“廷尉香香的,闻上去像父王。”

满殿笑声忽然都僵在半空,胡亥不明所以,怕人不信似的强调道:“真的!像父皇寝殿里熏的兰草。”

暗流涌动的寂静中,最终还是李斯先开了口。

“公子说的不错。”他微笑道,“斯年少时,于兰陵从荀卿子学,家贫不足以自给,遂采兰草而货于市。如今蒙大王不弃,拜为廷尉,这习惯却一时改不掉——斯今日所佩香袋,正是兰草。”

旁边王绾不失时机地插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廷尉原是楚人,此所谓‘家学渊源’也!”

于是举座大笑,足以证明王绾的玩笑来得多么及时。众人重又举杯,廷尉便在喧闹中静悄悄离席更衣。又过一会儿,秦王推说酒醉,只留长公子在席间应客:“也让他与寡人的腹心大臣们亲近一二。”

长公子扶苏虽然年少,却异常知礼恭敬,听了父亲的话,便亲自执壶为众人倒酒,一一敬过。胡亥不过被宫人抱走片刻,回来便不见了李斯,颇不高兴地拽着扶苏的袖子问:“哥哥,香先生哪里去了?”

扶苏忙着敬酒,哪有空搭理他,随口哄道:“先生和父王在一起呢。”

胡亥还是扯他的袖子:“我也要去!”

扶苏无可奈何,只好说:“先生和大王有要事商议,没有空理会你的。”

他那时还不知道小孩子是不能哄骗的——他们会将所有的无心之言视作至高无上的真理。胡亥后来回忆起这童年无知时做下的蠢事,总疑心是扶苏故意这样言语,使他对爬上那个无人可以忽视的位置生发如此深重的执念——幸好这居心叵测的人早被他赐死,他死有应得。

想起这桩旧事让他又有兴致去看一看狱中的李斯,年迈的丞相据称最近愈发沉默,再重的刑罚也无法让他张开那张曾挑动列国纷争的嘴。胡亥俯下身看他的脸,想从那上面寻找一丝曾经那位漂亮先生的痕迹。

那素来安静的囚犯却猛地挣扎起来,李斯失口叫喊起来:“陛下!”他的眼睛忽然亮得灼人:“陛下!”

胡亥被他吓了一跳,但同时又觉得有趣,他感觉似乎又闻到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股兰草香味。他命令狱卒:“松开他,让他说话。”

但李斯又闭上了嘴。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胡亥一番,好像现在才真正看清面前这么个人似的,他的眼睛黯淡下去。

他又变成了那副木雕泥塑般的模样,一句话也不与屈尊来此的二世陛下说。胡亥于是恼怒起来,掩着鼻子斥责随从:“还不把他拖走!”

他转过身去,一边厌烦地嗅着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儿,一边吩咐永远跟随在他身边的忠诚的郎中令:“具五刑,夷三族,腰斩咸阳市。”

“让他与始皇帝到一起去吧。”他说。